離異的人 第九章

作者 ︰ 陳染

一覺醒來,太陽已照進了楊小翼的房間。♀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房間里暖洋洋的。她覺得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像一個古怪的夢境。站在陽光下看家里發生的事,她嗅到了一種不合時宜的陳舊氣味,就好像這個家回到了一九四九年之前。這讓她感到不安。她對家里出現的陰暗的一面充滿了抵觸和惶惑。她希望一切趕快過去,不再出現。

她起床的時候,媽媽告訴她,外婆和舅舅準備回上海去。听到這個消息,楊小翼的心頭竟然涌出一種久違的輕松。她想,這一幕終于要結束了。她還想,如果米艷艷問我,外公為什麼自殺,我怎麼回答呢?

楊小翼和媽媽去碼頭送外婆和舅舅。媽媽的眼楮浮腫,神情肅穆。

那天的天氣十分寒冷。在深秋慘淡的陽光下,舅舅走入船艙的背影分外孤單。外公的骨灰盒放在他右手提著的黑色行李袋里,他走得很快,卻又顯得十分茫然,就好像奔向某個未知的目標。

外公死後,楊小翼跟媽媽去過一次上海。也許是由于她心態的問題,那次上海之行非常不愉快。那時候,外婆和舅舅已被趕出洋房主樓,被安置在院落左邊的庫房里。庫房既要做灶房,又要做睡房,相當擁擠,楊小翼和媽媽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外婆家有一種晦暗而絕望的氣息,這種氣息令人窒息。她不甘融入這種氣息之中。這氣息不應離我這麼近,我得遠離它,逃離它。這之後,她再也不想去外婆家了。但媽媽依舊每年都要去上海探親。

外公去世後,李醫生經常來看望媽媽。♀

他似乎總有理由來,或是病人的事,或是醫院的事,或是個人的事。媽媽單位里發送一些水果及日用品之類,李醫生也會幫媽媽送過來。

外公剛去世那陣子,媽媽是脆弱而悲傷的。但人的身上有一種叫遺忘的潛質,沒多久,媽媽似乎從悲傷中擺月兌了出來,臉上有了淺淺的笑意。

朝鮮戰爭結束後,蘇聯強化了對中國的支援。永城的街頭又能見到外國人了,不過,他們是蘇聯專家。他們住在專家樓里面。整個社會頓時有了蘇聯人的氣息,廣播里播放的是蘇聯歌曲,電影院放的是蘇聯電影。電影帶來的另一個影響就是交誼舞開始在永城流行起來。

媽媽的醫院也經常搞這樣的職工聯誼活動。偶爾媽媽也會帶上楊小翼。

李醫生總是邀媽媽跳舞,他們配合得很默契。楊小翼以前沒見過媽媽跳舞,沒想到媽媽跳得這麼好。媽媽跳完一曲下來,楊小翼問,媽媽,你哪里學的呢?媽媽抱了抱她,面帶微笑地說,上海學的呀。

李醫生的風度很好,跳舞時面帶微笑。每跳完一曲,他都會把媽媽送到楊小翼身邊。他對楊小翼開玩笑說︰

「小翼,媽媽交給你了,你要替我照看好她。」

媽媽就咯咯咯地笑出聲來。那段日子媽媽似乎很高興。

聯歡活動結束後,醫院有時會有聚餐。有一次,媽媽心血來潮,去醫院的食堂幫廚。即使媽媽干廚活,看上去依舊是優雅的,好像她干的活兒是一件藝術品。♀媽媽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優越氣質。楊小翼不知道這氣質來自何處,難道媽媽天生就是這樣的人嗎?

有時候,李醫生晚上也來楊家,和媽媽在客廳里閑聊。有一次,楊小翼听到媽媽在向他打听法國的情況,問他在法國的什麼城市留學。李醫生說他在法國多個地方呆過,巴黎和里昂呆的時間比較長。

楊小翼想起了索菲婭嬤嬤。索菲婭嬤嬤就在里昂。媽媽是因為想念索菲婭嬤嬤而這麼問嗎?

那天晚上,楊小翼想起索菲婭嬤嬤那張平靜而明亮的臉時,感覺往事是如此遙遠,好像那些日子已是她的前世。但是,往事還在那兒,只要願意,她就能想得起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往事會令她感傷。

李醫生顯然是媽媽在醫院里最親密的人。這種親密令楊小翼有種本能的不安,她因此對李醫生冷淡起來。李醫生見到她,便會展露笑容,並在那兒等著她的回應,但她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徑自上樓做作業去了。她听到從樓下客廳里傳來李醫生或媽媽的笑聲,便會心煩意亂。

她雖然對媽媽和李醫生的私交感到不舒服,好在劉伯伯依舊每周來她家。在她看來,劉伯伯和媽媽的關系至少到目前為止是牢不可破的。

多年後,楊小翼回憶這段時光時意識到,她其實是成人世界的局外人,她只活在自己狹小的天地里。這個小小的世界更多地同劉世軍、劉世晨、米艷艷和她的同學們相聯系。那個成人世界的大門始終是向她關閉著的。那個世界不在陽光之下。陽光下的事物是多麼簡單︰樹木,花朵,山和水,大地和天空,還有莊稼和建築。它們堅如磐石。但成人世界卻是不成形的,抽象的,她知道它在那兒,但她看不見。它更像是事物長長的影子,是那個堅如磐石的世界的反面。它隨處存在,她卻不得步入其門。

然而這個世界也會偶露崢嶸,突然向她展示復雜而神秘的一角,仿佛驚鴻一瞥。這樣的展示讓那個成人世界顯得更加幽深曲折,顯示出奇異的曖昧來。

有一天,楊小翼回家的時候,感覺氣氛有點不對頭。家里的窗簾拉下了,客廳里很黑。媽媽很少在白天把窗簾拉下的。她從陽光下進屋,眼楮一時不能適應黑暗,什麼也看不清。她拉開了窗簾,看到客廳的餐桌上,有一杯還是熱氣騰騰的茶水,一件灰色的外套掛在餐椅的靠背上。她認出那是李醫生的外套。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迅速上樓,站在媽媽的房間外。從里面傳來奇怪的聲音,這聲音甕聲甕氣的,既壓抑又快樂,這聲音像是剛剛從某個瓶子(像《一千零一夜》里那個漁夫打撈上來的瓶子)放出來的。她大氣不敢出,把眼珠放在門縫往里看。她看到李醫生赤身**地趴在媽媽的身上。她差點暈眩過去,只感到身體軟弱無力,但心髒卻強勁得像要從胸口跳出來。她靠在門邊,癱坐在地上。里面的人顯然听到了門外的聲音。他們慌亂地開始穿衣。

憤怒和屈辱就是從這個時候涌上了楊小翼的心頭。她重重地敲了一下房門,然後就跑下了樓。她听到媽媽房間的門開了,媽媽在背後心虛地說︰

「小翼,你怎麼這麼早回來了?」

她沒理媽媽,沖出石庫門。那一刻,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劉伯伯。她覺得媽媽背叛了劉伯伯。她向劉家大院跑去。

媽媽問︰「小翼,你去哪里?」

她不想看媽媽一眼,不想再看媽媽那驚惶失措的丑陋模樣,不想看到李醫生那毫無廉恥的身體。她跑得很快,一會兒,就來到了劉家大院。景蘭阿姨像往日那樣木然地坐在院子里,似乎沒看到她的到來。楊小翼一路小跑上了樓。劉伯伯在自己的書房里。在沒見到劉伯伯之前,她的情感是混亂而麻木的,只知道發生了不好的事,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見到劉伯伯,她的情感才有了方向,她意識到媽媽傷害的不是她,而是劉伯伯。她突然覺得劉伯伯好可憐。懷著這份同情和憐憫,她爬到劉伯伯的腿上,失聲痛哭起來。

劉伯伯見楊小翼哭得如此悲傷,不知如何是好。他問︰

「小翼,你怎麼啦?你怎麼啦?是不是世晨欺負你啦?」

她使勁地搖頭。但劉伯伯好像認定她的悲傷一定與世晨有關,他抱著她,在走道上喊︰

「世晨,你在嗎?你給我出來。」

劉伯伯聲音如雷,在小樓的走道上轟響。她被劉伯伯驚著了,馬上不哭了。她認真地說︰

「劉伯伯,世晨沒有欺負我。」

景蘭阿姨顯然听到了劉伯伯的吼聲,她上了樓來。她問劉伯伯,找世晨干嗎?劉伯伯問,她人呢?景蘭阿姨說,還沒回家呢。

見劉伯伯這麼認真地找世晨,楊小翼不安起來。她再一次對劉伯伯說︰

「世晨對我挺好的,真的。」

一個小時後,媽媽也來到了劉家。她的臉上充滿了羞愧。劉伯伯說︰「小翼哭得傷心欲絕,不知出了什麼事,問小翼,她也不肯說。」媽媽似乎松了一口氣。媽媽說︰「小翼這幾天老是神神道道的,不用理她。」劉伯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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