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第十三章

作者 ︰ 陳染

我有些恐懼地把眼楮貼到一個窟窿上,向里邊窺望。♀+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

我先看到了牆壁上的一幅畫,好像是畫的一只斷裂的浴缸,血一般的紅水從斷裂處涌出,浴缸里沒有人,一只貓站立在傾出的紅水之外,表情恐怖。

我的目光向下移動,看到房間里零零散散堆放著幾件破舊的家具,然後我就看到了那一只行軍床,以及床上的兩個扭在一起的軀體。他們像兩個夜游病人似的不停地動作,但並不是忙亂無序,而是在一種心照不宣的秩序下呼應著動作。他們都月兌光了衣服,伊秋攤開四肢,兩只**圓滾有力地向上堅挺,她的眼簾微閉,頭歪向屋門這邊,神情疲倦,仿佛換了一個人,並不住地發出低低地喔喔聲。西大望這時像騎馬似的坐在伊秋的胯部,他的雙腿強健,向後彎曲,別在伊秋身體的兩側。他的臀部結實地收攏,他的頭卻仰起來朝向屋頂,與他全身的用力方向極不協調地向上伸著,緊閉著雙眼,神情絕望。他的手在自己的腿間急促抖動。隨著他由低弱到高亢的呼吸聲,他的手里忽然涌出了一道閃電似的白光,然後他像一座山峰,轟然倒塌在伊秋的身體上……

我在門外心驚肉跳,有兩種感覺同時降臨到我的身上︰首先,我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毛細孔此刻都在張開,放大,用力呼吸,我的嘴肯定張得如同死魚那麼大,我像吸了大麻似的,整個身子都仿佛脹大了一截,我相對于門的高度和距離,也忽然長高了一塊,而且與門窗更加貼近;然後,我覺得,我病了,感到劇烈的惡心,並且馬上就要嘔吐起來……

有人曾說過,我們只在那個真正的、轉瞬即逝的事件之前和之後經歷它們,它們是夢一般的只限制在我們身上的虛構的東西。

15年之後,當我從那些早已褪色模糊的往事中,憶起在伊秋家的里屋門外所窺視到(也許是我想看到)的驚心動魄的那一幕,才意識到,其實這不過是我此刻所產生的感受,是我此刻在想象中完成的經歷與體驗。

所有的記憶不過是在創造性的想象中而獲得。

我對于往昔零零碎碎的記憶斷片的執著描摹,並不是由于強烈的自我懷念,我也不是一個狂熱的記憶收藏家。我的目光所以流連再三地撫模往昔歲月的斷篇殘簡,是因為那些對于我並不是一頁頁死去的歷史,它們是活的橋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

我們從死者睜開的眼楮里,看到的只是她的軀體的結束,而她的靈性並沒有消失。當來自冥府的氣息在一瞬間忽然覆蓋了她的軀體,這個「破裂」的人才意識到,自己從未如此真實地、強烈地「活過」,如此地明白這個世界。

冬季的中國p城,多是大風天氣,火苗般躥跳的大風,撕扯著黑布片似的焦干的土地,但轉瞬之間,便又會風和日麗,腳下變成一條無邊的金黃的光河。這種變化多端的天氣,使得在這個季節里的人們,也變得情緒多變,性情無常。

這是一個漫長的季節。

有一年冬天,窗外下著大雪,地面上的白絮已經厚得埋過腳踝骨,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院子里忙于堆雪人。我在前院那個得乳腺癌的葛氏女人家的屋檐下,偷了幾顆黑煤球,給雪人安上眼楮,又從自己家里廚房中揀了幾片白菜葉,給雪人披上了頭發,並且用紙殼為她做了一頂軍帽。我把她塑造得如同一個無畏的女士兵,在空蕩的毫無綠意的庭院里揮舞著手臂,恍惚的眼楮睜得很大,仿佛在驅趕著看不見的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敵人」。

我給她起了個名字,也叫倪拗拗。

晚上,吃過飯,我已精疲力盡。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作文本寫日記的時候,我的哈欠一個連一個,我本子上的字跡也像哈欠一樣一串串起起落落、歪歪斜斜,如同鬼畫符。我的頭越來越沉,身子好像被抽掉了骨頭,坐立不住。

這時,我的母親忽悠一下就走到我面前,奇怪的是,她沒有同往常一樣,一邊推門,一邊叫我的名字。而是站立到我眼前之後,才小聲而神秘地喚了我一聲。更奇怪的是,這里還出現了一個時間差,母親的敲門聲是在她進屋之後才響起。但那絕對是母親的敲法,是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在木門上像彈琴似的輕輕彈四下,不是三下或者兩下。♀那是一種很獨特的敲法,所以決不可能是別人的敲門聲。

我嚇了一跳,往後閃了閃身。

我母親說,「拗拗,我帶你到前院葛家去看看,那女人死了。但你不用害怕。」

我說,「我怎麼會害怕?死人的院子總是比活人的院子更安全。」

說完,我自己就跑出家門,奔前院去了。

前院這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燈火通明的陵園,狗尾草、喇叭花、「死不了」、向日葵混亂地競相開放,拼命地放射出自己的紅紅黃黃的顏色,格外耀眼,以至于院子里的空氣都被染成一團團閃爍不定的彩光。一只黑木棺材醒目地停放在葛家門前,那棺材龐大得十分夸張,足有半堵牆垣那麼高。我走過去才發現,原來它是敞開著棺蓋,所以才那麼高。

葛家男人佇立棺邊,手里捧著一個小本本,一會兒抬頭環視一下四周的人群,一會兒又往棺材里看看,然後在小本本上記上幾筆。神情一點也不悲傷。

我終于靠近了那只黑棺材,看見里邊亂糟糟的,一個女人形的軀體掩埋在一堆花花綠綠的綾羅綢緞里,她的頭部遮擋著一塊白布,枕在一個漂亮的藕荷色花邊的枕頭上。我很難過地看了看她,心里卻沒有什麼恐怖。

這時,我忽然發現,躺在棺材里的葛家女人似乎還有呼吸,因為蓋在她臉上的那塊白布,在她的鼻孔下邊的嘴唇部被吸附成一個凹陷的橢圓形,並且忽悠忽悠起伏顫動。我迅速向後猛地閃了一步,十分驚恐。

這時,棺材里的女人伸出了她被病魔侵吞得縴細的胳臂,拉住了我的手。我驚詫那手居然是溫熱的。然後那女人用另一只手掀開一角臉上的白布,露出來一只眼楮,確切地說,是半只眼楮。

她沖我笑笑,極其輕微虛弱地說,「別怕!」

我說,「你還沒有死嗎?」

她說,「我還沒有死。我在做一次實驗。」

「實驗?」

「我不怎麼相信人,包括我的男人。你看,他除了忙著記錄喪葬禮品,一點也不難過,看上去倒挺快活,肯定是為獲得了一次新的‘機會’而高興呢!」

「你死了,他有什麼機會?」

「他獲得了再娶一個年輕新娘的機會。」

我說,「他不知道你沒有死嗎?」

她說,「不知道。這是秘密。就我們倆知道,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就是想活著看看到底誰哭誰樂?想活著知道誰會真正悼念我,誰的眼淚是假的,誰的無言是真正的難過。」

她喘息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里的位置,是通過在他的身體里佔有多少‘水份’來體現的。我就是想稱一稱我的死使別人溢出的眼淚的分量和質量。」

我長嘆了一聲,「你沒死就好。我陪著你,我不怕你。」

她繼續自言自語地說,「這個世界到處都是骯髒、虛偽的陷阱,我的棺材埋在哪兒都讓我不放心。你看,這訃告,寫我在‘1010年某一次清理階級隊伍的斗爭中,立場堅定,是非分明,對敵人毫不手軟,充分表現出了大無畏的精神’。你以為這是贊美我嗎?這簡直是誣陷,因為那是一次特殊事件,殘暴而血腥。」

「是嗎?為什麼呢?」我不解地問。

「因為,所有的人都有十張嘴,而只有人睡著了不說話時候的那張嘴,才是惟一的誠實的嘴。」她說得多了,氣息更加微弱,猶如一架喑啞了的古琴,她發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嘶啞的音符,在庭院稠密而亂糟糟的空氣里飛舞。

「你死了,我不會誣陷你。」我說。

「哎,其實,我的墳墓一直就安在我的心里。」她說。

說完,她又朝我笑了一下,「算了,等你長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你還是看看我的壽衣吧,好不好看?」

說著,她松開我的手,自己撥開攤在她身上的彩衣布料以及撒滿棺材里的濃香的花朵,露出她的長褂壽衣。接著,她又掀開了臉上的白布。

直到這時,我才忽然看到,躺在棺材里的根本就不是葛家女人。透過鮮花與梨樹枝,我看到揭開壽衣後的女人,是另外一個女人。我定楮一瞧,原來是禾寡婦躺在棺材里面,疲倦地仰望著天空。

我看到是禾的臉,先是一驚,然後就傷心地哭了起來,強烈而無聲地哭泣。我獨自立在棺材旁邊落淚,悲痛欲絕但又不能讓院子里的人看出來,仿佛我與禾之間恪守著一種特殊的秘密。

……

我被自己的哭聲弄醒過來,發現自己原來還趴在作業本上,作業本居然被我的眼淚洇濕了一小片。

這會兒,窗外的冷風瘋了似的尖叫起來,而且急促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坐直身子,定定神,想了想,心里迷迷糊糊,想不明白剛才是怎麼回事。終于還是覺得不安,就跑到禾寡婦家去看她。

屋外沒有月亮,夜幕黑洞洞的,只有地面上的積雪反射出模糊的白光。我一口氣跑著穿過風雪交加的院子,旋風似的撞在禾的門上。

禾為我打開門時,露出貓一樣的迷惑與警覺,看到是我,她才松了口氣,然後又變成了一副疲倦慵困的樣子,目光有點病態地垂下來,躺回到她的床上。

「怎麼了,拗拗?」她一邊重新躺下來,一邊用由于困倦而嘶啞的嗓音問我,仿佛那聲音不是從她的嘴里發出的,而是從她胸腑里什麼地方吃力冒出來。因為我看到,她的嘴唇好像並沒有動。

「我只是看看你現在是否還好。」

「謝謝你,拗拗,我挺好。」

我站立在門框處,看見她的皮膚像牛女乃一樣白皙、安詳,她穿著一件乳白色的長袍睡衣,那睡衣相對于她的縴瘦的軀體,顯得過于寬大了。她躺在松軟的大床上,像一只歷經滄桑又安靜如水的潔白的百合花。

我始終有一種特別的感覺,禾做為我的鄰人,能夠在院子里進進出出地經常在我的視野中閃現,實在是我乏味的內心生活的一種光亮,她使我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了一個溫暖可親的朋友,一個可以取代我母親的特殊的女人。只要她在我身邊,即使她不說話,所有的安全、柔軟與溫馨的感覺,都會向我圍攏過來,那感覺是一種無形的光線,覆蓋或者輻射在我的皮膚上。而且,這種光線的力量可以穿越我們倆之間的障礙物,不像遙控器那樣會被中間的什物所阻隔。

我想,大概人與人之間和石頭與石頭之間的區別就在于此。

我看見她躺在床上形容姣好,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就安心地回家去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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