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第六章

作者 ︰ 陳染

父親正夾起皮包往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拗拗只會睡懶覺,連話也不會說。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將來只配找一份啞巴的工作。」

母親說,「她還沒完全長大呢。」

父親說,「還要多大才算長大?你這麼寵她,還教她和我作對,有什麼好處?」

「你自己和拗拗弄不好,怎麼是我教的?你和所有的人都搞不好關系,連狗都和你作對。」母親把話還擊回去。

父親用力摔了一下房門,離開了家。

我感到高興,今天又可以單獨與母親在家里了,不用去上學,也不用听父親發脾氣。我躺在床上,似乎看到了院子外邊那輛黑色的小汽車,它穩穩地臥在木門外,等待著父親的腳步聲。然後,它自動地打開一扇車門,仿佛是一只殘缺了一側的翅膀的巨鷹,呼扇著一個翅膀,等待我父親鑽進它的身體後,從早晨的八點鐘的陽光里啟程。

……可是,不知為什麼,一眨眼的工夫,那輛小汽車就變成了一輛氣喘吁吁的警車,我父親一晃,就成了一個身穿褐色囚衣的囚犯,他的手腳都被鐐銬緊緊束縛著,他正在用他的 脾氣拼命掙月兌,可是他依然被那輛警車拉走了,拉到一個永遠也不能回家的地方去了……

我一個驚醒,從似睡非睡的糊涂夢中清楚過來。這時,父親已經人影不見,離開家去開會了。

我繼續自己腦中的無聲的影片,這個習慣使我可以避開喧囂的人群,甚至避開我的母親而不感到寂寞。

同時,這個習慣,也使我像一個真正的帶菌者,主動地渴望避開人群,獨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

我繼續在自己的思路里行走︰

……我先是看到小學校里的那一條狹長的甬道,紅磚地板光禿禿的,上邊斑斑駁駁地浮一層銀亮的黯灰色,仿佛經歷過年代久遠的歲月,已被踏在上面的千奇百怪的小腳掌磨損得印痕累累,被那些負荷沉重的小學生們刻下了思想的皺紋。♀t先生笑眯眯地站立在甬道的一端,似乎不懷好意,于是我背道而馳,用力朝另一端狂奔猛跑。我一邊跑一邊回頭,可是,待我回頭定楮一看,才發現t先生身軀忽然就變成了我父親,我父親威嚴高大地聳立在小學校那一條甬道的一端,我滿月復狐疑。待我終于跑出了甬道口,我看到另一個我也剛好從甬道里跑出來,她們倆互相審視,想交換一下關于剛才那個男人到底是誰的意見。但她們想與對方交談又想逃開對方,最後,她們互相否定,然後各自走開了……

這時,我的母親過來叫我起床,吃早飯。

我應著,身體卻躺在床上一動沒動。

我繞開剛才那個思路,我實在不願意想那件事,想男人們的事。

母親坐到床沿上來,側著身子看我,並把手撫在我的瘦脊背上。母親斜彎著的腰,正好讓開我躺在床上的視線,我的目光穿過外間屋長長的過道,又從父親剛才吃早飯的長飯桌底下穿過,剛好落到家里的那一扇有些破損的木門上。

我模糊地諦听到似乎有一個女人的歌聲從外邊遙遠的地方滲透過來,那聲音之微弱,仿佛是穿過無數的殘垣斷壁,經歷了很長久的時間之後,才走進我的耳朵里。

現在回想,我記得,那仿佛是一首關于愛情的歌曲,好像是在唱一個被拋棄的女人的憂傷。盡管這憂戚的聲音微弱得幾乎任何一只粗糙的耳朵都無法听到,但是我當時依然听得格外真切。「……請為我打開這扇門吧我含淚敲著的門,時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這里……」那聲音仿佛是停留在遠處的波浪,在長廊和整個房間里低徊、旋轉和綿延,韻律的柔軟的腳步帶著我,穿過門外陽光斑駁的庭院,沿著戶外的一束束斜射的稀稀落落的光線,終于那波動的聲音之流停留在對面鄰居家的木門前,歌聲就是從住在這里的禾寡婦家發出的。♀她的聲音總像一貼涼涼的膏藥,柔軟地貼敷在人身體的任何一處傷口上。

禾寡婦的聲音在陰雨天里尤其特別,音質厚而脆,並不綿軟,雨天的濕度給她的發脆的聲音裹上一層很潤的殼,使得那聲音散發出一種性的磁場。一種混合的性,或者是變了性的母性。

在後來的沉甸而漫長的歲月里,她的這種忽然斷裂又忽然餃接的磁質的聲音,總是能夠穿透我的左右旁通的一片混亂的記憶網絡,直抵我的耳朵,像真實地听到一樣清晰。在陰雨天里(實際上是雨後初晴的短暫的晴朗天氣),它們零亂不堪,缺乏條理,如一團纏連不清的頭發,無法用清水梳洗順暢。面對我腦中的那些可以伸向多種可能性的潛在的思緒,我無能為力。

在那個夏天的混雜在空洞乏味的知了叫聲里的女人歌聲里,我不禁莫名其妙地黯然神傷起來。

我從母親的手里抽出我的身體,然後一躍站起來,立在床上開始穿衣服。透過另一扇牆壁上的窗戶,我看到窗外灰乎乎的枯草地上,幾個小孩子正在追逐嬉戲。我看到六月的陽光在清曠的天空中迷霧一般蔓延。

母親說,「快起來洗漱收拾,咱們今天出去看電影。」

于是,我迅速地穿衣服,疊被子。心里有點興奮。

我剛剛騰出床,母親就把一條乳白色的毛料褲子平展展地放在我的床上,然後就用熨斗橫平豎直熨起來。我一眼看出那是父親出門開會時經常穿的褲子。母親顯得笨手笨腳,不斷有蒸氣騰起,使得她的動作緊張而夸張。

這件事以前都是女乃女乃做,所以我沒感覺這有多麼重大,現在被母親做起來,就像是一場高難動作,非常顯眼。

總之,母親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反感。

母親忙完了,就把熨斗放到廚房去,然後又在廚房的水池子里洗著什麼。

這時,我已經洗完了臉,覺得眼楮明亮了許多。

我立刻把目光向我的床瞥去,我的眼楮在干淨整潔的床上無聲地模索了一會兒,就落到那一條乳白色的毛料褲子上。我一邊往臉上涂抹潤膚霜,一邊注意到我房間的門正緊緊關閉著,像個閉緊嘴唇的沉思者佇立在那兒,緘默無聲。只有敞開的窗子,傳遞過來嘩嘩啦啦水流如注的聲音。

我把潤膚霜放回梳妝台抽屜里的時候,我的目光一下子撞到剪刀上,那剪刀冷嗖嗖地泛著幽藍的光澤。我向後閃了閃身體,仿佛在回避一樁錯誤。

我走到窗前,踮起腳尖,傾斜身子,盡可能靠近敞開的窗口,諦听廚房里那只水龍頭的水流聲。我在自己的空空蕩蕩的房間里,不用真正去看,就能看到那只寂寞的水龍頭正如同一道細長彎垂的瘦脖頸,涼嗖嗖的水線百折不撓地垂落。我感覺到,麻木的時間仿佛因那聲音的存在,而有了不間斷的流動感,我也因此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

我急速轉身,拿起剪刀,直奔我床上的毛料褲子,對準平展展的褲腿就是一剪子。剪刀與毛料褲子咬合發出的  嗤嗤的聲音,如同一道冰涼的閃電,有一種危險的快樂。我的手臂被那白色的閃電擊得冰棍一般,某種**般的冰涼的麻。

游戲的快感使我既緊張又愜意。

然後,我像一只驚慌的兔子,幾個竄跳就離開了家。

這個女人是一座迷宮,一個岩洞的形狀,我掉進了這個輪廓里。我們的身邊狹窄的空間布滿了黑暗,像被蒙在被單里面,我們互相看不清,臉孔模糊,四周的洞壁發出噓噓的回音,以致于我們不敢大聲交談。我們的腳尖下面就是望不到底的深淵,我們寸步難行,無法前行又無法退縮,虛無在我們的身邊蔓延。前方的危險,使我們不得不停下來,月兌下衣服,丟掉身上的重負,同黑暗擠在一起,我們為彼此觸踫到的感覺所壓倒,我們被推到了存在的邊緣。

她的年齡站立在我的前面,但是,在時間的地平線上,她是我身後的影子。

她說,我是她的出路和前方。

那一天的電影自然是沒有看成。

母親從廚房回到我的房間後,發現褲子被剪了,我听到她在我的屋里發出一聲尖叫,仿佛那不是一條褲子,而是一條活人的腿,剪開的裂縫正在突突地往外奔涌著鮮血。

但是,母親並沒有立刻喊我回家,劈頭蓋腦地教訓我一通。

整整那一天,她都圍繞著那條巨大「傷口」轉來轉去,力圖用什麼辦法將它彌合起來。可是那口子的確太耀眼了,在經過母親一天的精心修補之後,原本光滑細膩的乳白色褲子上,餃接處依然像臥著一條睡著的黑蟲子,顯眼地盤踞在褲腿上。

晚上,父親回到家里,又因為褲子事件和母親別扭了一大場。

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像個潛逃犯,不敢用力呼吸,不敢出聲。

母親自始至終沒有為此教訓我,好像我從沒有剪過褲子。

實際上,如果她非要我交代清楚剪褲子的理由,我肯定說不清。因為拿起剪刀的這個沖動,是一種非常模糊、微妙的心理過程︰在家里,剪刀從小就被列為禁物,不允許觸踫;另外,剪刀與被剪物咬合時發出的聲音,會在身體里產生一種奇妙的「解決」了什麼的快感,那聲音像電流一樣,在血管里竄動,有一種麻嗖嗖的震顫;再有,就是父親對我們的壓抑……這一切混亂得毫無邏輯的念頭,是無法在當時解釋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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