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片斷 第九章、旌烈坊

作者 ︰ 範小青

秦天是在大樹巷里長大的。特麼對于+我只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大樹巷有一棵大樹,在土地廟前面的空地上。這是一棵香樟樹,要幾個人圍起來,才能抱它一圈。它有兒百歲的年紀了,仍然顯得很年輕,樹枝樹葉仍然是茂盛的,樹桿仍然是挺立的,樹上的鳥兒每天要唱歌。因為樹太高太大,小孩子是不可能爬上樹去掏鳥窩的,他們只是用彈皮弓在樹下彈射,他們的子彈總是半途而廢的,它們只能穿透幾片薄薄的樹葉,抵達不了築在樹頂的鳥窩,鳥們在上邊歡快的跳躍。在大樹的陰影下邊,小孩子覺得自己是渺小的,低矮的。在小孩子童年和少年的記憶中,這樣的印象是深刻的,是永遠也不會被磨滅的。

在建造防空洞的時候,民兵來鋸這棵大樹,他們手臂上套著紅袖章,腰里扎著皮帶,說,備戰備荒為人民。

那個時候小孩子正在睡夢中,等他們醒來的時候,土地廟前已經是空空蕩蕩了,他們的心里也是空空蕩蕩的。第一次經歷人生的這種滋味,他們不曉得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說不清楚的,開始的時候,他們其至懵懵懂懂,不曉得到底缺少了什麼。

後來土地廟也沒有了,在土地廟的地方,建起了高的樓房。大樹巷的人,都從低矮的小房子里搬進了樓房,他們現在生活很方便的,都是現代化的,他們很揚眉土氣的,他們在別人面前驕傲的,他們邀請親朋好友來作客,今非昔比了,他們說,一跤跌到雲里。再後來,大樹巷也沒有了這里已經是一條寬闊的馬路了,車水馬龍,很熱鬧的。從前住在這里的人,以後再走過,他們站在陌生的街頭,有點惘然若失的,他們茫然四顧、就像在尋找什麼。

秦天現在也會經過這個地方的、但他多半是坐著車子經過,司機如果得不到秦天的指示,他不會讓車—慢下來。秦天幾乎每次都想下車走一走,但是他從來沒有這麼做,前面等著他的事情太多,從前的大樹巷,從他的心里一掠而過,像快車道上川流不息的車輛。

秦天的車,穿過已經不存在的大樹巷,在葛家園農貿市場停下來。

奏市長︰

您好。

今天給您寫信,是想請您在百忙中抽空,到葛家園農貿市場看一看,了解一下民情民意。

蘇州一市民

秦天並不知道今天他要來看什麼,他順著一個挨一個的攤位慢慢地走,叫賣聲此起彼伏,軟綿綿吳儂軟語不絕于耳。蘇州話是糯,軟,柔,嗲,細語輕聲,溫情脈脈。秦天想,真是可以用很多形容詞來形容的,所以大家說,寧和蘇州人吵架,不和寧波人說話,或者說,寧和蘇州人吵架,不和某某人說話。這個某某地方,不一定非指哪里,總之只要不是蘇州,不是蘇州的地方,他們說出來的話,總是不如蘇州人說話柔軟、溫和,于是蘇州人走到外面去,或者外面的人到蘇州來,耳朵里听到了蘇州話,總是說,咦,蘇州話真好听,其實他們也听不懂。

有兩個買菜的蘇州人吵起架來,你急什麼急,急急忙忙趕死去?一個人說。

你慢慢吞吞等屎吃,另一個人說。

兩個人說的話都不大好听,所以火氣都有點上來了,都把菜籃子放在地上,看上去準備動手了。

你嘴巴這麼齷齪,一個人說,要用馬桶刷子刷一刷了。

你嘴巴這麼老卵,另一個人說,要請你吃一記耳光了。

賣菜的外地人都哄笑起來,嘿嘿,他們笑道,打人還這麼客氣,打耳光還請不請的,嘿嘿。

吵架的兩人,臉都漲得通紅的,他們把自己的肩膀讓到對方的面前,你打呀,一個人說。

你打呀,另一個人說。

嘿嘿。

嘻嘻。

外地的人又笑了,自己不打叫別人打,哪有這樣的?

你怎麼不打?一個人說,你不敢打是不是?

你怎麼不打?另一個人說,你沒有膽量是不是?

你不打?一個人說,你不打你就是縮頭烏龜。

你不打?另一個人說,你不打你就是——

他們伸出手指指指點點,離對方的鼻子尚有一段距離,始終是動嘴不動手的。

一個北方的賣菜的男人十分不滿意,這也叫打架?他說,這樣也算男人?

嘿嘿嘿,他們都笑。

秦天也忍不住笑了。蘇州人在日常生活中和別地方人是一樣的,也有高興的時候,也有生氣的時候,也和人一起喝酒吹牛,也會與人吵嘴打架,只不過在表現方式上,也許和別地方的人有所不同。

在我們那里,北方人說,恐怕頭都破了,血也流了,弄不好已經有人進了醫院,有人進了班房。你這叫什麼,嘰里呱啦煩了半天,就這麼不了了之啦,就這麼散啦,這也叫打架?沒見過,不可思議。像我們那里,兩個人走在街上,走著走著就打了起來,打得頭破血流,最後打到派出所,警察問,你們打的什麼架,有仇?沒有。有怨?沒有。欠債不還?沒有。第三者?不是。那你們打什麼?他是誰,你是誰,兩人面面相覷,我不認得他是誰,他也不認得我是誰,兩個互相不認得的人,在街上走著走著就打了起來,為什麼呢?兩人異口同聲道,我看著他不順眼,來氣,來氣怎麼辦?打!

怎一個打字了得!

野蠻的,吵架的一個人說,野蠻的。

野蠻的,另一個人說,江北人野蠻的。

他們互相笑了笑,拎起自己的籃子,再會,一個人說,向另一個人揮揮手。

再會,另一個人說,他也揮揮手。

北方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過了好一會,他突然大聲喊起來︰買魚買魚,新鮮的活魚。

秦天在市場里繞了一大圈,問了問菜的價格,到有公秤的地方看了看,沒有發生缺斤少兩的事情。秦天重新義想了想那段封群眾來信的內容,他叫我來看什麼呢?

秦天有些疑惑地走出來,他站在菜場的入口,一座石牌坊高高地豎立在他的眼前。這是一座明朝的牌坊,叫旌烈坊。秦天心里突然亮,他曉得了,他們是叫他來看這座牌坊的。

《吳門表隱》記載︰旌烈坊在葛百戶巷口,徐鯉魚橋北。明末巡撫張國維為陣亡千總周嘉暨妻烈婦王氏奏建,並有專祠,久廢。今坊仍在徐鯉魚橋邊。

這就是旌烈坊。

蘇州人是喜歡舊日情緒的,一位蘇州出身的史學家他是這樣寫蘇州的︰

我小時候所看見的蘇州城市街道,幾乎全是唐、宋朝代的樣子。唐朝詩人白居易做過蘇州刺史,他的詩里曾有「紅闌三百六十橋」的句子,到我生時,蘇州城里的小河仍舊那麼多。蘇州府學里留著一塊石碑,叫做《大宋平江城防圖》,平江府是宋朝蘇州的名,上面刻繪著一座蘇州城,同我小時候所見的蘇州城池幾乎全然一樣,只是城中心的「吳城」被明太祖朱元璋拆掉了,那時這片斷井里做了士兵的操場,一半則變成高高低低的瓦礫堆。除此之外,一直沒有什麼變化。

蘇州是一座周圍三十六里的長方形的水域,水道同街道並列著,京家戶戶的前門都臨街,後門都傍水除非窮苦人家,才搭了一個沒有院子沒有井的「下岸房子」,一條條鋪著碎石子或者壓有凹溝的石板的端直的街道,夾在潺溽的小河流中間,很舒適地躺著,顯得非常從容和安靜。但小河則不停地哼出清新快活的調子,叫蘇州城浮動起來。因此蘇州是調和于動靜的氣氛中間,她永遠不會陷入死寂或喧囂的情調。

小河是蘇州的脈絡血管,輕便的交通利器,低廉的運貸騾馬,它們還使蘇州更美起來……

秦天站在旌烈坊高而寬大的陰影里邊,心中不免升起…種寧靜而崇高的感情,在緊張的現代生活中,他想,人是否真的需要在歷史的舊影里停留片刻?

而眼前的旌烈坊,像一道關卡,卡住了進出菜市場的運輸車輛。秦天攔住一位老太太,老人家,他說,請問——

咦,咦,老太太瞪著他,噢?

請問老太太,他說,這個旌烈坊,是不是——

咦,咦,老太太向旁邊的人招招手,喂,你們來看。

大家朝秦天看了看,咦,其中一個人說,你是——

他是那個——老太太說,他是那個——

市長,另外一個人說了出來,他有點激動的,市長。

嘿,嘿嘿,嘿,嘿嘿,老太太笑了,是我先看出來的。

我說怎麼臉熟的呢,又—個人說,我說怎麼了像認得的,現在想起來——

電視上天天看見的,大家一致地說,電視上看見的。

你是管拆房子的,一個人對秦天說。

秦天笑了一下,不知怎麼回答他們,他指指高大的牌坊,這個牌坊,他說,這個牌坊——

要拆掉的,老太太說,不拆掉,這里車子也進不進去的。

不能拆的,另一個老人說,這是佔牌坊,是文物,要保護文物的。

不拆不來事,再一個人說,這里天天堵塞的,上班時候經過,人要急出毛病來的。

怎麼不是?!一個推自行車的人說,從前大家都曉得,蘇州城里是路路通的,隨你走進哪條弄堂,總歸能夠走出去的,現在倒好,變得路路不通了,今朝你走哪條路不堵塞?能夠順順暢暢走到底,拐出去,算你額骨頭高。

曾經在唐詩中,出現過描寫蘇州「坊市六十」的詩句,比如白居易就說過︰「七堰八門六十坊」,在《吳門表隱》、《宋平江城防考》、《百城煙水》這些史書里,記載蘇州牌坊,是很多的︰

武狀元坊樂橋南紙廊巷。林縹所居。縹為廷魁,郡守謝師稷,表其閭。

——《吳郡志》

純考坊嘉熙中吳潛建,以表里人剖心療母病者。

——《宋平江城防考》

德慶坊祥符禪興寺橋西。直龍圖閣盧秉奉其親、年八十余,故以表坊。紹定二年重立。

——《吳郡志》

凋零的幾下鑼聲在石牌坊的腳下響了響,猢猻出把戲,有人說,山東人又來了。

他們都向那邊看了看,秦天也看了一下,嘿嘿,有人笑起來,市長也看猢猻出把戲?

很快已經圍起一個圈子了,耍猴的山東人手里拿一根繩鞭,高高的揚起來,一只老猴和一只小猴驚恐的眼楮盯著繩鞭,它們的眼楮里流露出淒涼哀怨孤立無助的眼神,讓人看了,心里有點難過的。山東人讓小猴跳舞,說了半天,小猴卻不肯跳,山東人就拿鞭子打了它一下,又對老猴說,你去打它,老猴就去打小猴了,它走上前,對準小猴的臉打了一下,小猴嚇了一跳,老猴又打了一下,小猴低垂著腦袋逃開了,逃得遠遠的,山東人開心地笑起來。

另一個山東人開始收錢了,他從圍著觀看的人群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再走過來,再走過去,卻只有很少的人給錢,給很少的錢。他向大家作揖,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圈子里猴戲繼續上演,收錢的人繼續笑眯眯地向大家收錢。

路邊有幾家古董店,店堂和櫃台都是亂七八糟、什麼東西都有的,秦天走過的時候,被堆在牆角的一堆舊門窗吸引住了,他稍稍放慢了一下腳步,店主就走出來招呼,先生,看看,看一看,都是正宗貨。

正宗貨,秦天笑了一笑,什麼正宗貨?抽根煙……

正宗古董,店主掏出煙來,來,先生,秦天搖搖手,你這里,他說,好貨不少呀!

當然的,店主有點驕傲起來,這個,他說,宋代石刻,這個,唐朝的瓷碗,還有這個,這個,絕對正宗的。

嘿,秦天忍不住又笑了一笑,他說,你這樣就把自己推到一個兩為其難的境地了。

什麼?店主有點警惕了,你是誰?干什麼的?

你不要問我是誰,秦天說,如果這些東西,真如你所說,是宋代石刻唐朝的碗,那就是屬于國家保護的文物,是絕對不允許買賣的…

什麼?店主臉色有點難看,你說什麼?

假如不是什麼宋代石刻,不是什麼唐朝的碗,秦天說,那你就是坑蒙拐騙,假冒偽劣,也是要受到處罰的。

你是誰?你是誰?

你不要緊張,秦天說,我不是來查你的,不過,你這種雕蟲小技,實在太拙劣。

嘿,嘿嘿,店主又掏出煙來,先生,抽煙,抽煙。

秦天走到店堂的角落里,這里胡亂堆放著一些舊的門窗,他抓起一扇窗的銅環看了看。

店主急忙湊過來,先生,這是真的。

真的?秦天說,什麼是真的?

窗是真的,真的是窗,是從老房子上拆下來的,店主說,真的。

你從哪里收購來的?

人家送上來的,是農民工,店主說,外地人。

在哪個工地上的?

鷹揚巷。

秦天又看了看幾扇門。要不要,要不要,店主揣摩著秦天的臉色,便宜一點,便宜一點。

秀珍和紅花從院子里出來的時候,被一個民工拉住了。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民工說,又是你們兩個。

紅花緊緊抓住手里的蛇皮袋,她有點害怕,她說,怎麼辦?

秀珍也有些害怕的,似是她沒行表露出來,沒事的,她說,我又沒有拿他什麼,一些舊東西,他也沒有用的。

又是你們兩個,民工說,昨天晚上已經來過了,今天又來,你們怎麼能這樣?

昨天晚不是我們,秀珍說,我們沒有來過。

肯定是你們,民工說,我看見就是你們,偷了一次就算了我們也不來管你們,今天又來。

另幾個拆牆的民工也走過來了,他們散開來站著,就像圍住秀珍和紅花。紅花說,怎麼辦?她將蛇皮袋移到身後,其實也藏不起來的。

民工說,把東西放下來就讓你們走。

沒有東西你們來干什麼?民工說,另幾個民工也說,把東西拿出來。

鷹揚巷里已經搬走一些人家,剩下的一些沒有搬遷的居民,听到吵鬧聲,有些人過來看熱鬧。

拿出來,民工說。

拿出來,另幾個民工說。

沒有的,秀珍說,你們有什麼東西?!

民工生氣地走近秀珍,你拿出來,另一個民工上前搡秀珍一下,秀珍退在牆上靠著。

我要走了,紅花說,天要晚了。

民工擋住她,你不能走,不許你走,民工想操紅花,但是沒有搡。

男人欺負女人,一個中年人抱不平地說,他捧著一只保溫杯,杯里茶水的熱氣騰起來,在他的面孔前有一小團白霧,他不平地說,強凶霸道的。

你知道什麼?!民工說,你根本不知道情況!

我怎麼不知道情況?!他有些激憤地說,你們欺負兩個婦女,野蠻的。

誰野蠻?民工說,誰野蠻?你問問她們兩個,叫她們自己說。

一個織毛線衣的婦女說,你們拿了他們什麼東西,就拿出來算了。

沒有什麼東西,秀珍說,他們有什麼東西?!

強盜,民工生氣地說,像強盜了。

另幾個民工去奪秀珍的蛇皮袋,秀珍緊緊護住,他們去扒她的手,拉拉扯扯,秀珍跌過來,又跌過去。

千什麼?捧保溫杯的中年人說,我看不過去的。

一個騎自行車路過的青年下車來,不要動手,他說,不要動手。

不動手她不老實的,民工說,她們狡猾得很。

有什麼東西呢,捧保溫杯的中年人說,一座空房子,有什麼東西?

老傅家我們都曉得的,織毛線衣的婦女贊同地說,都搬走了,連掃帚也帶走的,我們曉得的,老傅是做人家的人,不見得會留下什麼東西的。

沒有東西,她蛇皮袋里裝的什麼?民工氣憤地說。

倒出來,幾個民工一起說,聲音很大,加上他們橫眉豎眼的樣子,有些叫人害怕的。

還給他們吧,紅花眼楮盯著秀珍,給他們吧?

不給的,秀珍說,是我的東西。

你的東西?民工說,你偷的。

他們終于從秀珍手里搶了蛇皮袋,民工提起蛇皮袋兜底一倒,里面的東西都被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

一堆舊電線,捧保溫杯的中年人說,什麼好東西呢。

織毛線衣的婦女也湊過去看看,她看到一只舊肥皂盒,喔喲,她說,這種東西,買一只新的一塊錢,五顏六色都有。

你還說沒偷,民工抓著蛇皮袋揚一揚,你還說沒偷,這些是什麼?

你們的院子又沒有門,也沒有圍牆,秀珍說,誰都可以走進去,我們不能算偷的。

一個民工去把民工的頭叫來了,他的臉像樣子凶霸霸的,走過來的時候,帶來一陣凶的氣息,大家不由自主地讓開了一點。

干什麼干什麼?民工頭說,偷東西還嘴巴凶,偷就是偷。

喔喲,偷什麼呀?捧保溫杯的中年人說,這些東西,值什麼錢呢?

民工頭橫了他一眼,你懂什麼?你走開!

我為什麼要走開?他說,我就站在這里,這地方又小是你的,民工頭說,怎麼不是我的?這舊院子是我花錢買下來的,這地方就是我的。

你的?織毛衣的婦女說,馬上就變成一堆亂磚碎瓦,你的什麼呀。

用不著別人管,民工頭說,是我買下來的,我負責拆除,里邊的東西都是我的。

東西?什麼東西呀!寶貝,騎自行車的青年說。

一堆舊電線。

一只舊肥皂盒。

一團亂紗。

他們說著,笑起來。

民工頭氣惱地瞪著他們,想說什麼,但是想想又沒有說,他不再理睬他們,回頭對秀珍說,東西留下來,滾。

我不滾的,東西是我的,秀珍蹲下來護住地上的東西,我不滾的。

不滾送你去派出所,民工頭說,叫你吃洋銬。

我們前天已經送進去一個,民工說,也是一個女的,女人不要臉的。

罵人不對的,捧保溫杯的中年人說,罵粗話算什麼,野蠻的。

罵?民工頭說,罵算什麼,我還要打呢。

有本事的人就是打人。

現在靠打人吃飯也有的。

打人犯法的,你敢打嗎?

管你們屁事,民工頭的瓦刀臉漲紅了,我就打,你們能怎麼樣?他的手握成了拳頭,猛地出擊,打在秀珍肩的上,秀珍猝不及防,一坐倒作地上,她沒有想到哭或者是叫痛,張著嘴愣愣地看著民工頭。

真的打人了,捧保溫杯的中年人退後一點,真的打人了無法無天了。

民工頭瞪著他,我打了,你怎麼樣,你是不是要幫她來打我?

關我什麼事?中年人說,但是你打人總是不對的。

打人不對,民工說,她偷東西是對的?

偷東西也不對的,織毛線衣的婦女說,偷東西當然是不對的。

那就是了,民工頭說,我曉得你們城里人也是講道理的,你們知道這幾個女人,多少討厭。

天天來偷,民工說,昨天晚上才來過,今天又來。

你說該打不該打?民工頭說,不打她還要再來的,還要帶一大幫的人來偷。

一個戴眼鏡拎著包的老人走過,干什麼?他問。

打人,捧保溫杯的中年人說。

偷東西,民工頭說。

偷了好幾次,民工說。

打人總是不對的,戴眼鏡的老人說,有話好好說,打人干什麼?

民工頭的火氣又起來了,叫她到你家去偷,他凶霸霸地瞪著老人,你怎麼樣,歡迎她偷,請她吃飯?

有人笑起來,坐在地上的秀珍也笑了,紅花看到秀珍笑,她也笑了一下。

笑,笑個屁!民工頭氣不打一處來,我就要打,打得她不敢再來。

民工頭踢了秀珍一腳。

啊哇哇,秀珍說。

你打,你打,老人說,我們是群眾。

群眾怎麼樣?民工頭說,群眾怎麼樣?

群眾可以說話的,老人說,群眾沒有怎麼樣,但是群眾可以說話的。

說話怎麼樣?民工頭說,我怕你們?

怕不怕是你的事,捧保溫杯的中年人喝了一口茶水,說,說不說是我們的事。

我見得多了,民工頭說,文打官司武攛跤,我怕鳥!

一個老太太走過來,起來吧,老太太說,天氣冷的,坐在地上要受涼的。

我不起來的,秀珍說,他把我打傷了,我不會起來的。

你們是從哪里來的?老太太問,是安徽嗎?

听起來是山東口音,騎自行車的青年說,是山東人2巴?

紅花點點頭,臉微微有些紅了。

把這些東西拿進去,民工頭用腳踢一踢地上的舊電線,拿進去。

我不拿的,你打了我一拳,踢了找一腳,秀珍說,不能白打的,也不能白踢的。

哼哼,民上頭說。

我受傷了,秀珍說,你要陪我去看病的。

現在的醫藥費很貴的,捧保溫杯的中年人說,看個傷風感冒都要幾十塊。

甚至上百塊,騎自行車的青年說。

一個人從遠遠的地方奔過來,他是小金,小金叫了民工頭一聲,那邊,電話,他說,說是哪個領導要來了。

誰?

不曉得。

來干什麼?

不曉得。

在哪里?

不曉得。

民工頭瞪了瞪秀珍,用腳又踢了踢舊電線,拿十塊錢出來,滾。

我沒有錢的,秀珍說,她翻著自己的口袋,你看,你看,我哪里有錢?

滾,要是再看見你,民工頭說,不要怪我不客氣,他奔到另一個地方去了。

我們沒有錢的,秀珍向民工說。

她們干什麼?小金看了看紅花和秀珍。

沒有人回答他。

你們沒有錢,民工說,我們也沒有錢,我們還不知拿什麼回家過年呢,老婆孩子等了一年,以為我們在城里掙了多少錢的。

天氣很冷的,以後還會更加冷一點的,你們不如回家去吧,老太太說,還是家里好。

老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中年人說,回家吧、在外面受人家欺負的。

我們不回去,秀珍說,我們干什麼要回去?

這地方很好,紅花說,我喜歡這里。

你們住在哪里?老太太問。

老鄉的工棚里。

你家里很苦嗎?織毛線衣的婦女問,苦得怎麼樣?

紅花笑了笑。

地荒的嗎?

不荒。

沒有飯吃嗎?

有的。

沒有房子住嗎?

有的。

沒有衣服穿嗎?

有的。

那也不算很苦的,織毛線衣的婦女說,有吃有穿有住,在農村里,就是這樣的。

而且沒有人欺負你們的,中年人說,怎麼反而在外面好呢?外面有什麼好呢?住工棚,也不方便的。

方便的,紅花說,還是這里好,我是喜歡這里的。

我也是喜歡這里的,小金說。

紅花抿著嘴一笑,我說話關你什麼事?

咦,小金說,我是喜歡這里的。

這里有什麼好呢?織毛線衣的婦女說,你們在這里有什麼好呢?

這里是城市呀,紅花說,我不想回家的。

我們不回家的,秀珍說,我們干什麼要回家?

跟她們說不清的,捧保溫杯的中年人說,走了,天都要黑了,人都走了。

紅花幫秀珍拍拍上的灰塵,你的痛不痛?紅花問。

不痛,秀珍說,他根本打不倒我的,我是假裝倒下來的。

秀珍你真的很來事,紅花敬佩地看著秀珍,我是不行的,我怕得要死,我的心蕩來蕩去的。

小金跟著她們走了幾步,不要緊的,他說,樣子凶,心里其實善良的。

你怎麼知道?紅花說,要打人的,還善良呢。

我知道他們的,小金說,我們是老鄉,我們是一個村的。

你不要跟著我們,秀珍說,你跟著我們干啥?

小金撓了一撓頭皮,有點不好意思地停下來。

她們走到巷子口,巷子口的那一幢房子也開始拆了,有一個人在摘牆上的一塊牌子,藍底白字,秀珍和紅花都看了看牌子,秀珍不認識其中的一個字,什麼揚,她說,什麼揚巷?

鷹,紅花說,老鷹的鷹。

噢,秀珍說,鷹,鷹揚巷。

紅花、秀珍拐出巷口的時候,和秦天交叉而過。

鷹揚巷十七號是清代建築,現在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在以後的有關文章里,將會有這樣的記載︰

鷹揚巷某工程涉及一座清代民居,被施工部門。

不明就里拆除了。文管部門發現後,盡力追回建築,材料,轉送風景區使用。

秦天站在這一片廢墟面前,天色已經暗下來。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有賣報的攤點,大家在下班的路上,停下匆匆的腳步,買一兩張報紙,帶回家去,是一天緊張工作的一個段落。在這一天的晚報上,登了一篇文章,題目叫做《我們丟失了什麼?》。

每一個城市都有每一個城市的靈魂。蘇州的靈魂,是小河、民居、園林、古塔有機的統一,如今,數百家房地產公司競相批租開發世界名城,以圖發財,你挖一塊,我佔一方。

——摘自《我們丟失了什麼?》

批租開發的文件,從秦天的手里開出去,像雪花樣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飄舞。

君到姑蘇見,

人家盡枕河,

故宮閉地少,

水港小橋多。

吟誦了千年的詩歌,是不是就要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里成為絕唱?

人家盡枕河,是舊,但這個舊,不是愚昧,而是歷史,我們今天抹掉人家盡枕河,就是抹掉了歷史。

水港小橋多,是土,但這個土,不是落後,而是特色,我們今天拆除了水港小橋多,就是拆除了特色。

——摘自《我們丟失了什麼?》

在同一天的日報上,有另一篇文章,題目是《青炯裊裊隨風去去》︰

小巷里,馬路邊,煤球爐一字排開,青煙裊裊騰騰。在老蘇州的心目中,這就是九十年代以前,我們這座城市的早晨。至今想起來,那只小小的煤球爐,和那些圍爐而坐的夜晚,仍能倍感家的睡意。

然而,在飛速發展的社會中,再守著三桶一爐(馬桶、浴桶、吊桶,煤球爐)、再守著一步一顫的樓梯、地板,鑽風漏雨的木窗、望磚,那算個什麼現代化呢?

——摘自《表現煙裊裊隨風去》

這是一個難得空閑的夜晚,天氣有點冷,秦天面前是一堆殘磚碎瓦。1933年,章先生在蘇州成立章氏講學會,他們舉家遷到蘇州,湯夫人回憶說︰太炎帶著白金龍香煙一听,火柴一合,到場時,即有人員招待並喊「章先生到。」眾皆起立,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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