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漸漸的起來了,園子里的樹開始落葉,葉子落在地上,鋪出一層枯黃的色彩,舊了的小園,是一種淒涼的風景,留得殘荷听雨聲,在當年是一種意境,現在便是現實了。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
老張在院子里走了走,他踩著樹葉,听到松脆的聲音。開始的幾年里,老張是要掃落葉的,老張將落葉掃成一堆,點起火燒了,煙在小園里裊裊升起,老張拄著掃把站在這里,一塊塊烏青的磚就把腳下的小路延伸到園子的深處。後來時間長了,老張也不再去掃這些樹葉了,下一場雨,它們就爛了,與泥土爛在一起,就變成了泥土。
看松讀畫亭的亭柱剝剝落落,上面的楹聯卻仍依稀可辨︰
風風雨雨暖暖寒寒處處尋尋覓覓;
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從前的人,真是有學問的,老張經常這樣想,偶爾也有人到這個廢舊的小園來看看,他們在園子里走一走,說一些從前的事情,也說一些現在的事情,多半是與這個小園有關系的。老張總是記得,多年以前,他留下來看守小園。
要看多長時間?老張問。
等一等,別人說,等到有人來看這個小園的時候。
來看小園的人來過了,又走了,又來過了,又走了,老張仍然獨自一人守在這里。
是不是他們已經忘記了呢?老張常常這樣想。
王家的人到哪里去了呢?老張有時候也這樣想。
平常的時候,老張就坐在門門,這個門,是一個簡單樸素的石庫門,在一條又曲曲折折又狹窄的小巷子最深的地方,門是不高的,圍牆是很高的,黑的,老張坐在園子的門口,和鄰居說說話,他在這里呆了比較長的時間,有些東西,也慢慢的懂一些了。從前的有錢人,不像現在的有錢人,老張說,他們是不喜歡熱鬧,不喜歡和別人來來往往的。
噢。
他們也不喜歡張揚和炫耀自己有錢的,老張說︰
噢。
慢慢的,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們也曉得了這里邊的一些道理。
這個地方是很僻靜幽雅,離鬧市遙遠的,老張曾經听別人說過,在太平天國打到蘇州的時候,他們想拿豆粉園做官府,但是彎彎繞繞進來很麻煩,他們就找到別的花園去了。
這樣說起來,拿花園放在這種地方,倒是有好處的,他們說。
當然有的,老張說。
就太平得多了,鄰居說,彎彎曲曲的地方,別人不喜歡的。
那倒不一定,老張說,也有人喜歡的。
比如王禹偁王先生,他就喜歡角角落落的地方,為了從王御史手里把豆粉園奪過來,王先生以千金同王御史的公子賭博,一夜之間,豆粉園就變成王禹偁的了。
說書先生也這麼說的,老張說。錢老先生拄著拐棍過來的時候,西曬的太陽總是落在大門的門楣上,老先生推開半掩的門,門是黑漆的,是沉重的,門柱在門臼中吱吱嘎嘎地響著,錢先生用手去撫模門面上突起的圓圈,他拍打一下古銅的門環,有一點沉悶的聲音。
結廬在人間,而無車馬喧,錢先生說。
嘿嘿,老張說,從前做官的人,喜歡躲在這個地方的。
錢先生原先在大學里教書,是有學問的,退休後又關在家里寫了幾本書,後來他從書上看到豆粉園,過來看看,看一看就不想走了,他每天都會過來坐一坐的,像上班一樣的,也不寫書了,也不做學問了。你有這麼多學問,老張說,不做也可以了。
豆粉園,錢先生自言自語地說,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怎麼會叫豆粉園,為什麼要叫豆粉園?我看過好多書,書上沒有說法的。
豆粉園,老張說,嘿嘿。
從前是叫南園的,錢先生說。
南園是王御史造起來的,歸到王禹偁手里,就改名叫豆粉園了,老張說。
不對的,錢先生便搖頭了,不對的,他說,根本不對的,王禹偁是宋朝時候的人,王御史是明朝的,時光怎麼會倒過去流的?
說書先生也這樣說的,老張說。
昏說亂話的,錢先生說,牛頭不對馬嘴。
大家笑了笑,錢先生也笑了笑,我進去走一走,他說。
冬瓜纏到茄門里,老張說,也可能是另一個王先生。
太陽又落下去一點了,白經理和小劉到豆粉園來了,他是來看地的,他想買豆粉園,在這里造樓房和別墅。
他們買了去,我怎麼辦呢?老張說。
錢先生仰頭看著一扇窗,點一點頭,又搖一搖頭,他們僅僅考慮這一扇小窗,他說,就得花費多少心思。
現在的人簡單了,老張說,現在的人做事情簡單的。
現在是千篇一律的,千人一面,錢先生說。
錢先生是有學問的,老張說。
是有學問的,鄰居說。
其實對園林我也不大懂的,錢先生說,只是看了幾本書,加上自己喜歡走走,在蘇州園林里的漏透窗,也叫月洞,這種能夠看得見風景的窗,大概不下幾千扇的,窗的圖案式樣,恐怕也不下幾百種,你想想,如意、佛手、鶴、鹿、松、柏、秋葉,海棠,葵花、梅花、竹、牡丹、蘭、菊、芭蕉、荷花、桃、獅子、虎……
白經理想做什麼,老張朝園子里望了望,沒有看到他們的身影,這麼長時間也不出來。
還有蘇州園林的園名,對聯,錢先生說,都是有學問的。
園名︰
進思盡忠,退思補過——退思園。
紅豆殘啄鸚鵡柱——殘粒園。
拙者之為政也——拙政園。
知足不求全——半園。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滄浪亭。
名園依綠水——依綠園。
葵心向陽——向廬。
還有軒亭樓閣︰
《周易》樂知天命——知樂堂。
杜甫「層軒皆面水,老樹飽經霜」——面水軒。
(莊子)莊子與惠子觀魚于濠梁之上——觀魚處。
《愛蓮說》香遠益清,亭亭淨植——遠香堂。
韋應物「洞庭須待滿林霜」——待霜亭。
蘇軾「三峰已過天浮翠」——浮翠閣。
李傻明「借問梅花堂上月,不知別後幾回園」一一問梅閣。
還有對聯
明月清風本無價,遠水近水皆有情。
素壁有琴藏太古,虛窗留月坐消宵。
今日歸來如昨夢,自鋤明月神梅花。
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
風篁類長笛,流水當鳴琴。
曾三顏四,禹寸陶分。
滿天下的詩句典故信手拈來,錢先生說,放于此,都是恰到好處,舉重若輕的。
錢先生等于是園林專家了,老張說。
什麼都曉得的,鄰居說。
蘇州現存園林多為私家花園,所以不像皇家宮苑那樣追求雍容華貴,而是講究清靜雅潔,在結構布局上,善于把有限的空間巧妙地組成千變萬化的景致。
——摘自《蘇州風物志》
蘇州在經濟文化上,遠在春秋時的吳,已經有了基礎,其後在兩漢、兩晉又有發展。六朝時江南已為全國富庶之區……除了上述情況之外,在自然環境上,蘇州水道縱橫,湖泊羅布,隨處可得泉引水,兼以土地肥沃,花卉樹木易于繁滋。當地產石,除堯峰山外,洞庭東西二山所產湖石,取材便利。
——摘自《蘇州園林概述》
錢先生小時候,家里也有一座後花園。錢家曾是蘇州的名門望族,錢先生的曾祖父錢祖康是清朝狀元,做過大官,置下房產,稱錢宅,花園就稱錢園。從前蘇州這樣的人家是很多的,這樣的大房子、帶有後花園的也多,顧頡剛先生曾經說過︰「蘇州城里有多少古老的大房子,曲折精妍,在等著新起的建築師研究呢。」
蘇州最長的一條街是偏近古城、直貫南北的護龍街。在東域同護龍街平行的長街有平江路和臨頓路。我們的家就在這兩條路之間的懸橋巷內,東、北兩面都給小河圍繞著,東面隔著河便是平江路。從我家出來,跨過了北面河上的板橋就到達懸橋巷。在板橋以內,稱顧家花固。這個地方是明末清初我們家的一座花園,因為種了許多山茶花,它的真名是寶樹園。在太平天國時便被毀了。但我小時候還有一個方廣一畝多的池塘和幾塊玲瓏剔透的假山石。我們家就在池的西邊,是祖父在亂後重建起來的;但是我們的大廳卻系園中故物,據懂得建築上的青石柱礎還是明朝的東西呢。
——摘自《玉淵潭憶往》
錢先生的祖父錢世澤從小生活于優厚的經濟和文化環境,所以命中注定他也是和他的父親一樣是要好好讀書的。從前蘇州這樣的人家甚多,有個二三百畝地,沒有衣食問題,就集中到科舉上去了。
練小楷,作八股文和試帖詩,父以此教,兄以此勉,每個讀書人都希望他由秀才而舉人,進士,翰林,一步步的高升。所以滿清一代,蘇州的三元一人,狀元多至十八人,有的省份還不到一個呢。走進府學的明倫堂和北平吳縣會館的敬止堂,以及舊家的二門,看那重重疊疊的匾額,「狀元宰相」咧,「父子會狀」咧,「祖孫父子兄弟叔佷翰林」咧,真要看得頭暈。這並不是蘇州青年的特別聰明,只是環境好,引他們走上這條路。
——摘自《蘇州的文化和歷史》
錢世澤埋頭讀書,後來果然考取功名了,朝廷把他放到山東去做官,正好這時候,錢先生的父親出世了。說起來這已經是錢世澤的第四個兒子,但是錢世澤抱著自己的小兒子在家里走來走去,左看右看,越看越歡喜,越看越滿意,哪里也不肯去了,好在家里也沒有人覺得錢世澤是應該到山東去做官的,蘇州這麼好的地方不住,跑到山東去,有毛病啊?他們說,連錢老狀元也這樣認為,既然功名已得,就是有出息的子弟,于是錢世澤就心安理得地做棄了前程,安心在家里吃吃白相相了。♀
蘇州這塊地方,是最高度的農業文化,又是全國商業的交通中摳。所以,一家只要有了幾百畝田或幾十間屋,就一生吃著不盡、不必到社會上去奮斗立業,更不必到外地去尋求生活的出路。一個孩子讀書應舉,只要得了科舉,就可以做個鄉里中的紳士,戴著頂子去見官員,全家和他的姻親都滿足了。如果想要出門去,像範仲淹這樣,以天下為己任,大家就會要笑他︰他這個人仿佛不會死的。就是考中科舉,到朝廷上做官,親戚朋友們也要勸道︰伴君如伴虎,何必冒這個大危險,而且爬得越高,跌得越重,你現在有這點功名已經夠了,再爬上去干什麼!如果得不到科舉,只在家里看看書,寫寫字畫畫山水花卉,或者唱唱昆曲,听听說書(評彈),只管自得其樂,者輩們也就把他當作「佳弟子」,不加責備。在這般情勢之下,一個席豐履厚之家,經不起兩傳三傳,消費數字超過了生產,就漸漸地沒落下去了。舊家沒落,自有新興的代替。這新興的大都不是土產,而是外方人挾了較雄厚的資本來做買賣的。例如一二百年以前,安徽人,尤其是徽州,來得真多,像出汪士溶的汪家,出潘祖蔭的潘家,出吳大微的吳家都是,他們先富後貴,佔了各方面的上風。但是盛極必表,他們的子孫也就踏上了蘇州人的覆轍。近百年來,浙江、江西、廣東、四川等省人也踏著安徽人的足跡而享受蘇州的安富尊榮了。
——摘自《玉淵潭憶往》
錢先生的家世就是那時候開始走下坡路的。這也是難免,一家子那麼多的人口,要吃要喝要享受,卻沒有進賬,坐吃山空,錢家果然就慢慢地空了。到錢先生出世的時候,還勉強硬撐著,這是餓死的駱駝比馬大,虎死尚有余威,空雖然空了,排場仍然是要講的,架子仍然要撐著的。
錢先生的母親接連生了三個女兒,他的父親有點生氣了,他對太太說,你要是再生女兒,我就要娶姨太太了。這句話一說,錢先生的母親就生下了錢先生,被大家傳為笑談的,所以錢先生很小的時候,家里有佣人背地里偷偷叫他「嚇生」,有時候老爺听到了,也不生氣,反倒蠻開心的,笑眯眯地說,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錢先生滿月的那一天,錢家是熱鬧非凡,庭院里擺了幾十桌酒席,又有牌局,又請戲班子來唱戲,是轟轟烈烈的。錢家四代同堂,狀元老太爺、錢世澤、錢先生的父親,還有小小的錢先生,被大家簇擁著。有一個人看到天上劃下顆很大的流星,他說,不曉得哪家人家要敗落了。
很可能就是錢家。
小品添案之精巧,包工一人,僅可裝三四品,一席之盛,至數十人治庖,恐亦大傷古樸之風也。
——摘自《閱世編》
現在錢先生坐在豆粉園的門口,他回憶著往事︰我們家從前也有花園的,不過我已經不記得了,花園賣掉的時候,我六歲。
後來呢,老張說。
後來呢,鄰居說。
錢宅和錢園後來歸了劉老太爺,劉老太爺脾氣毛燥,火氣很大,日本人來的時候,他已經很老廠,又氣又恨,使中了風,寸步難行,無法出去了解情況,只有向xx打听,每天在家里大罵日本人,罵著罵著,一口氣就上不來。子女既怕老爺子氣死,又怕被人听見告了密,引來殺身之禍,便編出謊話米騙他,今天說日本人敗退了,明天說日本人逃走了,後來說日本人投降了,說得老爺子心情好起來,要到後花園去散散心。哪知子女堅決不允,將去後花園的門封閉堵死。老爺子本來是倔脾氣,哪里肯罷休,乘子女不在時,一個人模到後花園,老眼昏花,透過漏窗一看,竟然看見滿花園穿黃衣服的日本人竄來竄去。原來他的後花園早已被日本人佔領,老爺子大叫一聲,跌倒在地,悶了半天,實在是于心不甘,爬了起來,憋下一口氣,熬到半夜,顫顫巍巍點了一把火,放火燒了後花園,劉老太爺自己也同歸于盡了。
嘖嘖,老張說。
嘖嘖,鄰居也說。
白經理和小劉走了出來,小劉向老張揮揮手,轉向白經理說,這是老張,他一直在這里看守小園的。
嗅,白經理說,辛苦你。
不辛苦的,老張說。
老張是很忠于職守的,小劉說,好多年一直在這里。
噢,白經理說,等我造了豆粉別院,仍然請你做事的。
做保安了,鄰居說。
物業管理,白經理說。
他們慢慢地走遠了,仍然能夠听到白經理的聲音。
會不會真的?老張說,白經理來過好幾次了,外國人也來過的。
方方面面,還要做工作的,白經理對小劉說,他笑了笑,前些年,日本人要一個兵馬俑,交換條件是幫我們修一條路,也沒有同意的,其實——
嘿嘿,小劉笑了笑,拿你買一個豆粉園的錢,他們可以修復好幾個豆粉園的。
白經理是關心這些事情的,最近他注意到了關于《百年敦煌》,正在引起一場大的爭論。
有一篇文章介紹說︰
一些老專家憤怒地說,王道士明明是賣國賊,斯坦因和伯希和是來掠奪敦煌文物的,怎麼成了功臣?著名考古學家、北大教授宿白說,這個案無須再翻,斯坦因是個英國特務。要不他到敦煌、新疆,又測繪又搜集地圖干什麼?誰能說王道士保護和維修文物?他把洞門打開了,把東西都賣了,破壞比所謂的保護要大得多。說他不懂,不懂就可以賣國家珍寶嗎?!
但是,南京大學教授高國藩日前對記者說,王道士在保存敦煌文物上犯了許多錯誤,但是他在保護石窟上的確盡了努力。關于斯坦因,高教授說他不像日本的探險家桔瑞那樣野蠻發掘和破壞珍藏文物,也不能將斯坦固簡單地說成是「強盜」,他在蔣孝琬師爺的幫助下被引到藏經洞挑選文書經卷的,沒有這位國學基礎深厚的「顧問」,斯坦因不可能取得這麼大的成就。
很有意思的,白經理說,小劉,你有沒有注意過這方面的討論?
我看過報紙的,小劉說。
你對斯坦因怎麼看?白經理說。
我說不清楚,小劉說。
一方面,說他足掠奪敦煌文物的強盜另一方面,認為他是把文化當作全人類財富對待的,他是把自己的一生用在人類考古事業上的,連老婆也沒有討。白經理說,我在新疆克孜爾千佛洞看到許多壁畫被外國人鏟走了,听說在英國的博物館里,都完好如初地保存著的。
所以有人說,如果當年不是斯坦因拿走,這些東西早就沒有了,小劉說,這種說法早幾年是根本沒有市場的,但是近些年來,市場越來越大了。
都是賣國賊腔調了,白經理說。
他們一起笑了笑,穿過窄窄的巷子。
白經理和小劉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老張給錢先生泡一杯茶,他說。我是服帖錢先生的。
嘿嘿,鄰居笑眯眯地看著他。
別看我這樣,老張說,我沒有文化的,但是叫我服帖的人也不多的。
錢先生望著豆粉園里的某一處,總是看不夠的,錢先生已經很老了,他的拐棍的咯的咯敲打在青石小路上。你看看,你看看,錢先生舉起拐棍,東指一指,西指一指,你看看從前的人,這麼一小塊局局促促蹩蹩角角的地方,點綴得天地無限,所以叫柳暗花明的。
螺絲殼里做道場,老張說,從前的人是會做的。
從前的人有了錢,就造這樣的地方住住,鄰居說,蠻舒服的。
其實也不定非是有錢人,陳從周教授的文章說。
士大夫固然有財力興建園林,然《吳風錄》所栽,「雖閭閻下戶亦飾小山盆島為玩」,這可說明當地人民對自然的愛好了。
錄詞一闋︰江城子一盆中梅年年臘月見冰姑,玉肌膚,點瓊酥。不老花容,經歲轉敷腴。向背稀稠如畫里,明月下,影疏疏。
江南有害問征途,寄音書,定來無。且傍盆池,巧石侍浮圖。靜對北山林處士,妝點就,小西湖。
這是稱贊樹樁盒景的。
蘇州有一位先生,是周瘦鵑周先生,錢先生說,他家里有很多盆景的。
我曉得的,是有周瘦鵑的,領居說,他是盆景專家,後來「文化大革命」來了,他跳井自殺了。
哦,老張說,我倒沒有听說過。
從前周瘦鵑說︰
我是愛花如命,一日不可無花,除了有一大片萬花如海的亂綠圍成的小園地和千百個大大小小的盆景歡迎廣大群眾隨時登門觀貫外,愛蓮堂和紫羅蘭斤,仰止軒中還在終年不斷的舉行瓶供石供和盆景展覽,隨著時令會經常調換展品,力求美善,務使觀眾乘興而來不要敗興而去,我是作為一項重要任務來認真對待的。此外我又利用臥房含英咀華之室的窗檻展出一批小型的盆景。
我每天在這里閣報讀書,眼楮花了,就停下來看看這些展品中的蒲石和小竹。寫作告一段落時,就放下了筆,看看那幾個山水盆景,神游于明山媚水之間。一日三餐,我也是在這里獨個兒吃的,邊吃邊看那些五色繽紛的瓶花,似乎增加了食欲。在我坐處的右旁,有一座熊貓牌的六燈收音機,我天天收听各地廣播電台的文娛節目,邊听邊看盆景,真所謂「極視听之娛」,心情舒暢極了。在我座後的粉牆上,貼著一張《**在**上》的彩色年畫;右邊一座電唱機上,供著一架版畫的**半身像︰左邊的一張舊式書桌上,供著一尊**全身石膏像。
蘇州人是喜歡這樣的,老張說,弄點花花草草,在園林里吃吃茶。
是的呀,鄰居說,蘇州人喜歡安逸的,喜歡太太平平蹲在屋里,不與人家爭長短的。
宏治時,對門外賣菱老人,性直好義,有余施濟貧困,後與人爭曲折不勝,自溺于覓渡橋河中。
——摘自《吳門表隱》
因為與人爭,爭不過人家,也許是非是被歪曲了,也許老人是被冤枉了,也許理在老人這邊,而世人偏說他無理,總之老人沒有爭得過別人,一氣之下,投河自盡了。這般的剛烈,這般的激烈行為,使人怦然心動,為之肅穆,為之長嘆。
這也是蘇州人。
只不過,畢竟這是蘇州人中的少數,若蘇州人人人如此,若蘇州人受了冤屈,被人欺負了,個個都以死抗爭,以死明志,那麼在蘇州的史書上,恐怕也不一定去記載這麼一個無名無姓的賣菱老人。
只是,大部分的蘇州人,他們不是這樣的,他們性情平和,與世無爭。比如明代畫家沈周,就很好說話,他的畫出了名,求畫的人很多很多,每天早晨,大門還沒有開,求畫人的船已經把沈家門前的河港塞得滿滿的。沈周從早畫到晚,也來不及應付呀,即使沈周外出,也有人追到東追到西地索畫,所謂的「履滿戶外」。沈周尖在來不及了,又不忍拂人家的面子,有時候只得讓他的學生代他畫,加班加點,才能應付。這樣一來,假畫也就多起來,到處是假沈周,沈周看到了,听說了,也不生氣,甚至有人拿了假沈周畫來請他題字,他也笑眯眯地照題不誤。有一個窮書生,因為母親生病,沒有錢治病,便臨摹了沈周的畫,為了多賣幾個錢,特意拿到沈周那里,請他寫字,沈周一听這情況,十分同情,不僅題字加印,還替他修飾一番,結果果然賣了個好價錢。號稱「明代第一」的沈周如此馬馬虎虎稀里嘩啦好說話,按照現代人的看法,這實在是助長了歪風邪氣,支持了假冒偽劣,是法盲,但沈周就是這麼一個人呀。
——摘自《我佛聞之微動容》
嘿嘿,老張笑笑,人家都說,江陰強盜無錫賊,上海烏龜蘇州佛。
慚愧慚愧,錢先生說,蘇州人是聰叫的,我不跟你官場上一見,打不過你我就走,走到家里去,躲起來,你能奈我何?我躲在家里干什麼呢?我造園了,我作畫了,我寫詩了,我干的事情,比你一個做官的,更能流芳百世。
噢,老張說,噢。
其實,他們心里是不得安逸的呀,錢先生說,當年,王御史最要好的朋友說,王御史,你呀,其實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闕,所謂的「回首帝京何處是,倚欄惟見暮山蒼」。
啊?老張沒有听懂,但是他曉得錢先生講出話來總是有道理的,所以老張點點頭,是的是的,他說。
錢先生每天都到豆粉園來轉一轉,他出門的時候,他家巷子里的人會和他打招呼,錢先生走了?他們說。
走了,錢先生說。
你比上班還準時呢,巷子里的人說。
錢先生笑了一笑。
錢先生來到車站,他上了公共汽車,售票員也認得錢先生的,她說,老伯伯去呀?
去,錢先生說。
雷打不動的呀,她說。
錢先生笑一笑。
汽車到站的時候,售票員說,錢先生慢走。
明天會,錢先生下車後仍然在站台上等候,他要換乘另一輛車再往前走,坐三站,錢先生下車,往南就是長洲路,豆粉園在長洲路的角落里。
錢先生來了,長洲路的人也認得錢先生了。
來了,錢先生說。
今朝早一點的,他們說。
也不算太早,錢先生說,我是差不多時間出來的。
錢先生在回去的路上踫到個熟人,錢先生停下來和他打招呼,他也認出了錢先生。
是錢老師,熟人說,他好像有些驚訝的,一直是疑疑惑惑的,他說,錢老師,你身體好了嗎?
身體一直是那樣的,錢先生說。
那你現在,熟人又猶猶豫豫,那你現在,也不去醫院的?
不去的。
不打針的?
不的。
不吃藥的?
不的。
那,怎麼樣呢?
就這樣的。
其實,熟人心里有些難過,他好像說不出話來,但仍然是要說的,其實,他說,有人練氣功的。
我沒有練,錢先生說。
也有人,熟人說,也有人找到偏方。
是的,錢先生說。
你沒有去想想辦法?熟人說。
沒有,錢先生說。
那,熟人又不知說什麼好了,停頓了一會,他說,那錢先生,你現在做什麼呢?
到園林去兜兜,錢先生說。
每天去兜兜?
是的。
哪個園林?
豆粉園。
豆粉園?熟人想了想,沒有想起來,在哪里的?他說。
在長洲路。
噢,很遠的,熟人說,你怎麼去呢?
坐公共汽車,錢先生說。
要轉車的,熟人說。
要轉車的,錢先生說。
熟人今天有點恍恍惚惚的,錢先生走了以後,他仍然站在原地,看著錢先生離去的方向。
天色漸漸地暗下來,深秋的天氣有一些寒意了,老張打了一個噴嚏。
有人牽記你了,鄰居說。
誰會牽記我呢,老張想了想,要麼是錢先生。
傍晚的時候,隔壁絹扇廠下班的鈴聲響了,樹上的鳥飛起來叫喚了一會,又落到枝頭平靜了。
燒夜飯了,老張說。
燒夜飯,鄰居說。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