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和他的子孫們 第五十七章

作者 ︰ 王國虎

第十三章

那天是個陰雨天,我外祖父從外面出診回來,快到自己的診所時不小心滑了一跤,引得街旁一家典當行門口避雨的人一陣大笑。特麼對于+我只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

我外祖父臊了,即興吟了一首打油詩︰「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滑倒江直子,笑死兩旁牛。」

我外祖父在河州開診所一向誠實守信,很得民心。但他脾性憨直、自信傲物,也得罪了不少人。

這家典當行的吳老板曾到他的診所看病,因為收了一塊錢的「脈理錢」(診療費),兩人發生了爭執。我外祖父收「脈理錢」一般視貧富而定,富者一塊,貧者減半,實在看不起病的免收。

「江直子,你一個鍋里做兩樣飯,是不是有點欺人太甚。」吳老板很是不服。

「聖人說君子濟貧不濟富,難道你吳老板拿不出這一塊錢的脈理錢?」我外祖父知道吳老板做典當生意,暗地里坑蒙拐騙,欺貧凌弱,干了不少壞事,所以對他沒啥好印象。

一句話,打了吳老板的嘴,他只好悻悻而歸。

又有一次,吳老板家中老母得了急癥,請我外祖父去診治。可是治好之後,吳老板故意賴著不給脈理錢,我外祖父氣不過,就雇人摘了吳老板典當行的牌號,拿到另一家典當行去典當,並說︰「吳老板沒錢看病,典了牌號還脈理錢。」吳老板急了,只得乖乖地付了脈理錢。

我外祖父在街上被滑倒時,吳老板正和一幫人站在店鋪前閑諞。當他听到我外祖父吟詩罵人,覺得報復的機會來了,就喊︰「拉抔屎還冒口氣呢,這老東西把咱們比成畜牲,該不該教訓?」

「尿脬打人,臊氣難聞。」一伙人在吳老板的鼓動下,一下子圍住了我外祖父。其中一個年輕人上前一把搡倒我外祖父,罵道︰「你罵我們是畜牲,那你又是啥貨,聖人在書上是這麼教你的嗎?」

「住手,這麼多人欺負一個人,真不要皮臉。」正在這時,我祖父恰好路過這里,看不過上前攔擋。

「是衙門爺呀。」吳老板一看是保安隊的王隊長,趕緊斥散了那幫人。

我外祖父乘機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身上的泥水,撿起藥箱,走了。

「你看看這人,衙門爺給他解了圍,連句謝話都沒有,真是塊生鐵。♀」吳老板指著我外祖父的背影,忿忿不平。

「這老東西,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剛才動手打人的那個年輕人也罵道。

「到底是咋回事?」我祖父問吳老板。

吳老板便把我外祖父的所作所為添枝加葉地給我祖父述說了一遍。

我祖父听完,樂了。這個江直子做事倒是跟他有些相仿,不免有點英雄愛英雄,惺惺惜惺惺的感覺。

四十年代末,由于局勢動蕩,戰亂不斷,河州城物資匱乏,物價飛漲。我外祖父的診所也因為進不到藥材而被迫關門。我外祖父平時沒多少積蓄,沒出幾個月,生活陷入困頓。一天,他將開診所時的一些家什拿到典當行典得四百萬法幣去買面粉,可到了糧行一看,一袋面粉漲到了五百萬。無奈,他又回家找了些衣物典當。等他湊夠了五百萬去買面粉時,一袋面粉又漲到了七百萬。他只得求情下話,買了多半袋。可不料想回家途中不小心被一幫饑民搶了。

「唉,屋漏偏遇連夜雨,這可咋活命哩。」我外祖父一坐在巷口,沒了主意。

「這不是江先生嗎?」

我外祖父抬頭一看,是上次給他解了圍的王隊長,趕緊從地上站了起來。

這幾天因為城里混亂,我祖父奉命巡街。剛才有個路人報告說前面巷子里有人搶劫,便帶人追了過來。

「世風日下,民不聊生呀。」我外祖父心里一陣酸楚,不禁抱怨起來。

「人要是餓急了,天王老子也沒辦法。江先生,你想開些,活人還能叫尿憋死。」我祖父說著,從兜里掏出幾塊大洋,塞到我外祖父手里。

「無功不受祿,我江某人從來不受無來由的嗟來之食。」

「嗨,江先生,人是鐵飯是鋼。都到這份上了,還講啥斯文。」

就這樣,我祖父和我外祖父一來二去,成了患難之交。

我外祖父讀了半輩子書,直到中年才結婚成家。就在他結婚後的第二年,妻子因難產而死,留下一個女兒。女兒長到十五、六時,已出落得眉清目秀,我外祖父視如掌上明珠。

我祖父在我外祖父家里見了江家姑娘後,頗為喜歡,便打算給我還在中學讀書的父親訂親。♀

原本,我外祖父對我祖父這樣的人家是瞧不起的,但見我祖父行俠仗義,熱情豪爽,也就答應了這門親事。

訂親那天,我祖父當著客人的面說︰「今天,我和江先生結為兒女親家,一個直子,一個燒子,正好,坐在一個板凳上,不打翹頭。」

私下里卻有人譏笑說︰「怕是尿脬裝進夜壺(尿壺)里,臭氣相投。」

我父親跟我母親訂親後,我祖父資助我外祖父回鄉在銀川鎮辦起了學校。我祖父自任董事長,我外祖父任校長。後來,隨著生源的增加,我祖父從河州城聘請兩名教員,協助我外祖父教學,開設國文、童子軍訓練等課程。學生不分男女、民族、貧富一律平等,不收學費,免費提供教材,離校較遠的學生由學校統一安排住宿。教員除免費提供食宿外,每月發六塊大洋作薪金,每逢節假日或學生畢業時另有犒賞。建校不久,我外祖父還特意為學校作了一首校歌,流傳至今︰「黃河滾滾向東去,我居源頭。西來積石勢如龍,銀川獨秀。民族復興,學術千秋,功德萬世留。人文蔚起,思潮奔流,氣騰昆侖丘。」

為了解決學校經費,我祖父又從自己的田產撥出幾十畝上好耕地作為校田。為此,我祖父受到了河州行署文教委員會的嘉獎。

據老人們講,現在的銀川學校就是從原先我祖父創辦的舊學堂改過來的。以前,學娃們上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萬世師表孔聖人像。該到我上學的時候,孔聖人被當做封建罪孽垃圾樣掃地出門,以前擺放孔子像的神龕上改貼了**像。每年新入學的學生都被老師帶到那里,面對**像表決心︰「請**老人家放心,我一定要遵照您的指示,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那時,五顏六色的標語和震耳欲聾的口號,風行于大大小小的街巷。一隊隊身上打滿補丁、手中高揚著「語錄」、情緒非常激昂的人群,風雲般忽散忽聚。在我上銀川學校的幾年間,學校西頭破舊不堪的操場上,時常有形形色色的黑五類分子被押進來,或是讓他們低頭認罪,或是讓他們交代罪惡的歷史。周圍黑壓壓擠滿了手執大刀長矛、山呼口號的人群,他們一個個斗志昂揚、義憤填膺,像是同那些黑五類分子有殺父之仇。這樣的批斗會往往要持續好幾個鐘頭,直到將那些批斗對象折騰得精疲力盡、奄奄一息為止。

在這里,我還親眼目睹了王世紅用火燒了我大伯的胡子。我祖父咋也不會想到,他當年花大價錢創辦的開智明理的學校,竟有如此的妙用。

土改時,我家給定了個「地主」成份,有人勸我外祖父,王家倒了,趕緊退了這門親,千萬把姑娘往火坑里推。而我外祖父卻說︰「王家就是個火坑也得跳,這是命中注定的。」後來,我祖父被槍斃了,但我外祖父還是執意將他的寶貝女兒嫁給了我父親。

我母親很能吃苦是在莊子里出了名的。母親是小腳,卻在莊里干著和男人一樣的活兒。拔麥子翻地、種田背糞,樣樣都不離手。通常是干完了外面的活,還要回家忙家務。別的不說,光說每年拔麥子的時候,為了節省時間,我母親從不回家吃飯,她把饃饃裝在一個小布袋里,餓了咬一口干饃,然後把小布袋扔到前面,等麥子拔到小布袋跟前,再咬一口,再把小布袋扔到前面,繼續拔麥子……

這已經成了全莊人教育後人的經典。

那一年,我家養的生豬被坍塌的圈牆砸折了腰。

父親說,傷得太重,怕是活不成了,還是宰了吧。

我母親央人把痛得半死不活的生豬宰了。

我們那里有個風俗,無論誰家殺了羊宰了豬,都要會客嘗肉。

母親說,把王世紅也請來吧。

雖然我們兩家有很深的過節,但他畢竟是西番莊的土皇上,殺豬吃肉咋能改下他呢。

我父親遲疑了一會,用充滿期待的目光望著我。

我讀懂了父親的意思。

盡管我很不樂意,但我看父親為難的樣子,沒有吭聲,悄悄出了門去請王世紅。

王世紅家住在莊子的東頭。我來到他家時,他正坐在廊檐坎上品茶。

「這不是老貢布家的世文嘛。你來做啥?」王世紅瞪大眼楮,居高臨下地審問我。

「我……」我有些局促不安。這倒不是因為我怕他,而是面對王世紅這樣的人,我心里很別扭。

「你到底有啥事?」王世紅不耐煩了,沒好氣地吼道。

「我家殺了豬,我大請你去嘗肉。」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吭出了這句話。

「這還了得。生豬不繳供銷社,私自屠宰,這不是對社會主義統購統銷政策的公然挑戰嘛。」王世紅一听,拍著桌子大叫起來。

那時候,公社有個規定,社員自養的生豬出欄後,一律上繳供銷社。沒有征得同意,不得私自屠宰。

我家的生豬是特殊情況,砸傷在前,屠宰在後。可王世紅硬是要拿它做事。

他當即召集莊上的基干民兵,氣勢洶洶地闖入我家,不由分說把我父親五花大綁。這還不算,他又獨出心裁,找來一根尼綸繩拴了豬頭,掛在我父親的脖子上,滿巷道游斗。

我父親被押回家時,衣服上沾滿了豬血,狼狽不堪。我母親趕緊上前解開尼綸繩,把豬頭從我父親的脖子上卸了下來。當我母親撩開我父親的衣領一看,不禁失聲哭了起來。

父親的脖子被掛豬頭的尼綸繩勒出了一道很深的血槽,鮮紅的血還不住地往外滲著。怪不得我母親卸豬頭時,我父親疼得嗷嗷直叫。

從那以後,我母親再也沒有養過豬。

我家「摘帽」後的那年春節,莊子里吆喝起了社火。

以前,我們那里每逢過年都要玩社火。文革開始後,這一風俗被一度封殺。我家摘了「地主」帽子的那年,西番莊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遇上了一個難得的好年景。過年的時候,由莊上的老者挑頭,打算把擱了很多年的社火重新拾起來,紅紅火火過一個豐收年。

玩社火,首先要有社火頭。社火頭是社火隊里拿事的,相當于社火隊的領導班子,一般由莊上德高望重的老者組成。那年在物色人選的時候,大家將我父親也選進了班子。

班子敲定之後,開始挨家挨戶地指派「身子」(即演員),進行演練。

可是社火隊剛剛演練沒幾天,王世紅從河州城回家過年來了。王世紅當時是河州市的副市長,是從西番莊走出去的大人物,所以有人積極提議把王世紅選進班子當大拿事。

隊長「老羊頭」帶頭舉雙手︰「也好,有大市長撐腰,咱們出鄉耍起來就更有面子了。」于是他代表莊子去請王世紅。

「听說你們把老貢布也選進了社火隊的班子?」王世紅見了「老羊頭」,一臉的不高興。

「這是大家選的。」「老羊頭」吃不準王世紅的心思,思謀了半晌,回答道。

「虧你還是十幾年的老隊長了,辦事咋這麼把不住稠稀。老貢布這樣的人,能進班子嘛。」

「上面不是給摘帽了嗎?」

「嗨,瞧你這覺悟。看他老貢布摘了帽,但他骨子里還是地主。這是鐵板釘釘的事,他休想翻身。」

從王世紅家出來,「老羊頭」立即召集會議,傳達了王世紅的指示。

就這樣,我父親被王世紅輕輕一腳,踢出了社火隊班子。我父親回家後,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半夜,吐了一口血,這一病,便是半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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