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和他的子孫們 第五十三章

作者 ︰ 王國虎

第十二章

太陽出來了,我的渾身溫暖起來。♀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我開始沿著陽光的緣面緩緩上升,空氣是那般的溫柔。

我的心情十分舒展。

潔白的雲朵就像無數的馬蹄蓮花,在我的胸前一一開放。

黃河邊的古渡口到了。

這是從河州去積石山的必經之地。

這是我祖父當年囊渡的地方。

不過比起我的祖父我卻好多了,我有翅膀,不受地理的限制,可以飛臨我所願意的任何一個地方。

過了黃河,我便進入遙遙無際的崇山峻嶺之中。

遠遠地,能看見積石山主峰大雪山的積雪,那潔白的雪,像西番莊八角大碉上的神石一樣,在強烈的陽光下白光閃爍。

我的精神亢奮起來,渾身的血液加速奔流,堅硬的翅膀在漸漸稀薄的空氣里,磨擦出音樂般的旋律。

忽然,喇嘛寺那邊傳來粗礪而又低沉的法號聲,那號聲又被幽深的空谷放大,听起來就像公牛發情時的嚎叫。

我循聲飛去。牧場周圍人聲鼎沸,香煙繚繞。喇嘛寺里正在進行六世魯丹巴活佛的坐床儀式。

六世魯丹巴活佛,十六、七歲的樣子,黝黑的面皮上,閃耀著酥油般的光亮,慈善的眉眼里,蕩漾著佛的靈氣。

但他咋看都不像我大伯——五世魯丹巴活佛。

在我的記憶里,大伯總是眉頭緊蹙,眼含憂郁。作為一個活佛,一個有無上功德的僧人,眼睜睜看著那些被苦難折磨著的靈魂而無法拯救,這是他有生之年最大的悲哀。

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鼓聲、鈸聲、法號聲中,六世魯丹巴活佛的坐床典禮開始了。打掃得干干淨淨的喇嘛寺內外,各色傘蓋、經幡、彩旗隨風招展。穿戴一新的僧俗大眾簇擁在寺院門前的路旁。煨桑的香煙從四處飄起,將整個喇嘛寺籠罩得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

六世魯丹巴活佛穿一件燻了香的黃色法衣,在幾個大喇嘛的引導下先向佛祖釋迦牟尼像獻哈達,然後,各界代表向六世魯丹巴活佛獻禮、頌贊辭。禮閉,嘉措大師將五世魯丹巴活佛也就是我大伯執掌過的活佛大印,恭恭敬敬地捧到六世魯丹巴活佛的跟前。喇嘛寺上下頓時一片歡呼。

在寺外廣闊的草場上,我看見信教的人眾像綿羊般滿山遍野地伏臥著。在那些伏臥的人群當中我看見了老飼養員扎西大叔和羊倌石娃。

據說前不久,扎西大叔將那個敢生吃蛇肉的羊倌石娃認成了干兒子。扎西大叔總算老有所養了,我心里感到寬慰。

離扎西大叔不遠,我發現了英子母親「哇頭婆」。

這個當年曾以她白皙的面皮,軟溜溜的腰身,讓整個莊子亢奮的女人,如今也匍匐于佛的腳下,虔誠地接受著佛的洗禮。

緊挨著「哇頭婆」的是老隊長「老羊頭」,他啥時候也改弦更張信起佛了呢?他跟「哇頭婆」挨得那樣近,不由得使我想起公羊和母羊的事來,心里頓覺好笑。

我尋模了半天,始終沒有找到我父親、我母親和我弟弟的蹤影。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和弟弟對佛的態度一向是若即若離、似有非有。而我母親卻是佛的鐵桿信徒,她咋會不來呢?

我母親沒啥文化。我外祖父是地道的傳統讀書人,遵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沒讓我母親讀書識字。但我母親卻能將整沓整沓的經卷,背得滾瓜爛熟。佛使她變得分外柔韌。她像羊吃青草一樣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一生的苦難,從沒有一句怨言。

喇嘛寺後面的崖洞里,一對面容祥和的男女,擁坐在一起。

這是去年當地信士請桑柯草原有名的泥塑師重塑的雙修坐佛。

如果那一次,我和少衛出奇不意地坐化在這個山洞里,就可以免得那些誠信弟子們勞神費事請人塑像了。我和少衛也就免遭後來的這些是是非非,坐享清福了。

可轉念一想,少衛跟我班輩不投,我倆能一起坐化嗎?或許我倆都成為佛徒,就無所謂班輩投不投了。

我這麼想著,翅膀已經掠過半空中繚繞的香煙,飛抵到半山腰上我和扎西大叔曾經住過的窯洞頂上。

這里和喇嘛寺那邊熱鬧異常的情景比起來,安靜得出奇。

碧草青青,山花爛漫,只是看不到一只牛羊的影子。

坡根下的那排窯洞因年久失修,早已變得破敗不堪了。

河州的街道上牛拉車,

哎呀呀,牛拉車,

牛拉了松木的板了。

尕妹把阿哥的心拉熱,

哎呀呀,心拉熱,

心熱時你就不管了。

隱隱地,不知從哪個方向飄來扎西大叔曾經唱過的那首「花兒」。

在美妙的「花兒」聲中,我向積石山下我的祖先鎖南普曾經穿越的神石峽谷飛去。

神石峽還是老樣子。

小溪樣涓涓流淌的銀川河,從峽口的亂石間歡跳出來。陡石林立的峽谷里,陰冷而又潮濕,河邊的崖跟處,全是些開著小黃花的水草。從崖上散落下來的枯木上,長滿了深綠色的苔蘚,像一條條巨大的毛毛蟲,看著使人心里發怵。

我始終沒有看見曾經救過老祖宗鎖南普的那些白石。

峽谷十分狹窄,而且很長。♀那是一段艱難的飛行。

我的翅膀發酸,羽毛被汗水打濕。但我從呼嘯的空氣里已經嗅到了草原的氣息。

當我的眼前豁然開朗,渺無邊際的草原出現在我的身下時,我驚呆了。

這簡直和我想像中的草原一模一樣。

大片大片的草場,像濃濃的、綠綠的流汁,不斷地蔓延開去,直到滲進遙遠的、雪山與草地相接處的雲霧之中。屏聲細听,還能听到草原上急躍的馬蹄聲和牧羊姑娘悠揚的歌聲,甚至能听見每一棵小草的脈管里,汩汩流淌的汁液……

在一塊沉靜的海子邊上,一位擠女乃的姑娘哼著動听的牧歌,在綠油油的草地上陽光般穿過。許多叫不上名來的小花小鳥,像小精靈似的,從各自不同的位置探出頭來,那誘人的香氣和宛轉的鳴叫,使擠女乃的姑娘把步子邁得更為歡快。她滿身叮叮當當的銀飾,無意間驚落了草尖上沉睡的露珠。

這不是我的老祖宗,那個被打敗的英雄鎖南普愛過的姑娘卓瑪嗎?

我收翼抵落,現出原形。

「卓瑪。」我用沙啞的聲音叫喊著,疲憊不堪地撲向卓瑪。

卓瑪驚喜地撂下女乃桶,就像久別的情人相逢那樣,用溫暖的胸懷接納了我。

那是一段如歌般美妙的歲月。

不是身臨其境,我絕對不會相信,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上,還會有如此純淨的地方。

那里的天空是那樣的藍,藍得就像一塊巨大的沒有邊際的藍寶石;那里的雲彩又是那樣的白,比西番莊八角大碉上的那塊神石還白。

無邊無際的草場,干淨得就像用水洗過一樣。你隨處可以坐著或躺著,一點兒也不用擔心有些微的塵埃弄髒你的衣服。

和煦的輕風、柔美的水聲、淡淡的花香,使人感到渾身上下有一種月兌胎換骨的清爽。

一個些塵不染的純淨的我,在這里得到了復活。

白天,我陪卓瑪一起擠女乃,一起到綠絨般的草場上放牧。

卓瑪不懂漢話,我也不懂藏語。我們用彼此熱切的目光和開心的笑聲交流。

語言本來就是多余。

夜晚,我和卓瑪一起睡在寬敞、溫暖的帳篷里,卓瑪身上散發的格桑花的氣息和酥油的香味兒,使我很快就能入睡。

如果遇到陽光明媚好日子,卓瑪就到離帳篷不遠的海子里去洗浴。

卓瑪身子黝黑,健壯得像一頭抓足了膘的母牛犢。而且通體散發著只有高原女人才有的那種樸實的光澤。

陽光很強烈,照在清粼粼的水面上,那閃動的光亮,晃得她幾乎睜不開眼楮。

她走到水邊,用腳尖輕輕試了下水溫,慢慢地朝水中走去。

我趴在草地上,遠遠的望著那藍瑩瑩的水,慢慢地沒過她的膝蓋、她的腰際、她的陽光下微微顫動的**。

水中的她就像一塊沉靜的月影,她微笑時,就像一朵光影交錯中盛開的花朵。

這時,我翻起身,從附近的草地上采來許許多多的格桑花,扔進海子。

卓瑪就在那些漂浮的格桑花中間探出頭來,高興地笑著向我招手。

忽然有一股詩情在我的胸懷涌動。

我站在卓瑪對面的草地上,面對格桑花叢中開放的卓瑪,大聲地朗誦起來。

青銅時代的草場,英雄如花朵

敗落。季節幸存

並背離金戈鐵馬,走向明麗和茁壯

這時候,你的草原

撲在風的殼上,音樂般飛翔

馬匹們也像鐵青的音符

馳過遙遠的草尖

我的年齡,飛速成長

青銅時代的草場,一片蒼茫

羊群們肩負了人類的願望

走出農業。我的被土地收獲的心髒

隔著麥芒——人類草創時期的風暴

與你遙遙相望

我六月的情人,像酥油的光

使我半明半暗的心情

擁有輝煌

誰也無法理喻我少年的張狂

橫握牧笛。太陽羽化成一片愛情的紅翎

一層嘔血的風景覆蓋季節的頭頂

我的雙眼古老如臼,是你牧歌的化石

閃著陰柔。直到笛音停止、紅翎凋落

風景復歸寧靜。我的雙眼

此時才有了眼淚

也許,你不會珍視玫瑰的含義

也許,你並不在乎你迷人的風情

怎樣滋潤了陽光、草原和雪域

而你綴滿紅瑪瑙的頸項

早已溫存了蘇魯花的睡眠

和你黝黑的指尖上滴落的歲月

你只渴望愛情

就像草原渴望風暴

青銅時代的草場,一片蒼茫

我現在的愛人,很久以前的情人

在六月的草原上

古色古香

我驚慕自己能即興誦出這麼一長段詩來,腦子里也沒發生曾經深深困擾著我的那種金屬斷裂的聲音。

我覺得我的一切都恢復了正常。

卓瑪似乎听懂了我詩里的內容,爆發出一陣快活的笑,那笑聲就像一股噴涌的氣流,涌向我的心頭。

我有一種被幸福淹沒的感覺。

梳妝後的卓瑪,穿一身嶄新的藏袍,從帳篷里走出來。

我和卓瑪一起偎坐在海子邊的草地上。

卓瑪的身上和她那無數的小辮里散發著沁心的香氣。

周圍是一片空曠和沉寂。

我真擔心遠處的草場上會突然傳來牛羊的叫聲或是牧人的歌聲,將我此刻擁有的寧靜打碎。

那是一個雨後的早晨。

我剛睡醒,卓瑪已經穿戴齊整,守候在我跟前。

我起身時,她遞過一件藏袍,示意我穿上。

我順從地套上藏袍,跟著卓瑪出了帳篷。

因為下了一夜的小雨,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清新的草香。早起的小鳥在帳篷外,隔著潮濕的空氣歡快的鳴叫著。

卓瑪牽過一匹馬,跟我嘰里咕嚕的說了一通,但我沒有听懂。

卓瑪笑了,用她那黑黝黝的手,在我臉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飛身上馬。她上馬的速度極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經穩穩當當坐在馬背上了。隨後,她向我伸出手。我明白卓瑪的意思,一只腳踩上馬鐙,將手遞過去。卓瑪用力一抻,十分輕松地把我抻上馬背。

馬開始疾馳起來。我坐在卓瑪身後,緊緊地摟著她的腰際。風呼呼地拍打在潮濕的空氣上,就像許許多多的經幡在耳旁 啪作響。

我不知道卓瑪要將我帶向哪里,但我特別興奮,疾馳的馬背上有一種飛翔的感覺。

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們來到一個小鎮上。

小鎮不大,但很熱鬧。熙熙攘攘的人群,使本來並不寬綽的街道更顯得狹窄。

街道兩旁的店鋪很有些年辰了,到處可以看到歲月的斑痕。

濃烈的酥油味彌漫著整個小鎮。成群結隊的喇嘛,穿著絳紅色的袍子,在街上自由自在地游蕩。

臨街的一家鐵匠鋪里,有兩個面容黝黑的漢子正在鍛造藏刀和馬蹄鐵。嘩嘩四濺的火花,耀得人睜不開眼楮。清脆的敲擊聲,穿透早晨的陽光,十分的悅耳動听。

站在街口,我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來過這里,或是曾在這里生活過?

那是我打過馬掌的鐵匠鋪,那是我定制過銀器的銀匠鋪。哦,還有那珠光寶氣的首飾店,那里我曾為心愛的姑娘挑選過瓖金邊的瑪瑙項鏈……我的思緒紛飛起來。

卓瑪給那家鐵匠鋪的伙計代(代為照看之意)了馬,然後領著我匯入了河流般流淌的人群里。

小鎮的店鋪不少,但貨色卻很單調。無非都是些馬鞍、馬鐙、敬神器皿、珍珠瑪瑙以及犛牛肉和動物皮之類。沒有逛完半條街,我已經很疲憊了。

卓瑪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帶進一家小餐館。

餐館很小,只有兩張桌子。臨門的一張空著,靠里的一張周圍坐著幾個黑臉藏漢。我和卓瑪進去時,正在高談闊論的那幾個大漢突然掐斷了話題,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我和卓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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