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夏初,我經不起母親的一再嘮叨,終于狠下心答應去櫻桃溝相親。♀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我母親特別高興。
現在回想起來,我為我當初的草率懊悔不已。我不明白當時咋會做出那樣一個倒霉的決定。它使我陷入一種更加混亂、更加迷茫的境地。
扎西大叔帶我去櫻桃溝「自願」那天,天氣晴朗,和風吹煦,但我一點也提不起精神。
扎西大叔盡管上了年紀,但走起路來依舊是腳下生風。他背搭著手,佝僂著身子,一瘸一拐地在「之」字形的坡路上像線桿似的來回轉著,我幾乎是小跑才能趕上他。
下了坡,我和扎西大叔坐在河灘邊的石頭上等擺渡的羊皮筏子。
因為河灘低,從這地方看不到我們的莊子,但是能看到八角大碉上的那塊神石。
當年我們的老祖宗鎖南普把它當做救命的神物供起來,但它並沒有給他的後代帶來好運。
也許那年我大伯抱著這塊白石頭跳水的時候,根本就沒想要保護它,而是要帶著它一起下地獄。大伯是參透三生的活佛,他保不定會這麼做。我想。
天氣很熱,我和扎西大叔坐在柳樹下的蔭涼里,還算愜意。
銀川河上,呼呼翻卷的波浪從眼前飛速滑過。
盯著流動的河水看久了,慢慢會使人產生錯覺——水在靜止,而岸在旋轉。
我感到眩暈,我想離開對河水的注視,但我的脖子發僵,咋也拗不過來。
那「嘩嘩」喧囂的水聲里,我仿佛听到了我祖父被槍子擊中後僕地時的嘆息;听到了我大伯抱著神石跳水時的吶喊;听到了英子從八樓落地時的申吟。
「世文哥,我也會像這花兒一樣開嗎?」
「當然會開,比這山上所有的花兒都好看。」
「那你呢?」
「我是男的,不會開。可我會像蜻蜓那樣遠遠地看。」
「那我咋知道你在看?」
「我看你時,翅膀會發出‘吱吱’的聲響。這聲音,只有你才能听到。」
少衛「嗤嗤」地笑。
我的意識有些迷離。
「佛保,佛保,你咋啦?」直到扎西大叔使勁搖我的肩膀時,我才清醒了過來。剛才我想起了小時候和英子在銀川河邊玩耍的情景,可不知為啥,英子卻變成了少衛。♀
我望著扎西大叔不好意思地一笑。
「嚇了我一跳。」扎西大叔說著又回坐到原來的石頭上,掏出他那桿一輩子不離口的羊腳巴咂了起來。
「我說佛保呀,我自小看你也挺機靈的,咋在婚姻上這麼磨磨哧哧的。」扎西大叔一邊抽煙,一邊跟我閑聊了起來。
「也許是命吧。」我長嘆了一聲,說。
「狗大的年紀,你知道啥是命呀。」
「大叔,你一個人不也過得挺好的嘛。」我有些不服氣。
「抽了脊梁骨,還不爬著走?」
我不吭氣了。
「佛保呀,再挑三揀四了,婚姻大事全靠緣,有情沒緣你看。那天上的星星亮豁吧,你夠得著嗎?那鏡里的花受看吧,你摘得到嗎?依我看,相媳婦好比在騾市上相騾子,你不能光圖看相,要腰身壯,沒毛病,這樣才好使、受用。俗話說得好,人生三件寶,丑妻薄地破皮襖。」
「啥意思?」
「沒人爭唄。」
我一听,禁不住樂了。
「這人哪,就像一顆草,只要有根,戳在哪兒哪兒長。就說你娘吧……唉,你們家要虧就虧你娘一個人。你哥倆不娶親,一大家子爺兒們,只你娘一個女人里里外外操心,不易呀。」
提起我母親,我心里不由得一陣酸楚。
離這兒不遠,是莊上的小磨坊。
小磨坊雖然簡陋而又破舊,但在我童年生活中曾留下許多美好的記憶。
記得那時,天剛麻麻亮,長輩們把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女圭女圭,和糧垛一起放在小毛驢背上,一搖一晃地走出莊子,又一顛一簸地走過一段大盤套小盤的坡路。最後,和糧垛一起卸在磨坊前的河灘地上。此時,從被窩中帶來的殘存睡意,早被清晨的涼氣沖得一干二盡,我們等不及站穩腳跟,如同一群放出籠子的鳥雀,呼啦啦歡叫著沖向磨坊。
磨坊是一根根沒去掉皮子的原木建成的。里頭橫豎交加的木頭架著兩塊用巨石制成的磨扇。隨著磨扇吱吱扭扭的轉動,雪花樣的面粉,就從中間不斷地飄落下來。
磨坊的下面安著一個巨大的木水輪。從銀川河引來的渠水順著木槽飛瀉而下時,那怪物般的木輪便「轟隆隆」地炸吼著飛速旋轉。
我特別愛看那木水輪飛轉的樣子。
早晨第一縷陽光照射在木輪披開的水波上,像一朵一朵瑰麗的花朵在你的眼前一次一次地炸開。♀那種感覺,至今想起來,還是那樣驚心動魄,回味無窮。
在長輩們忙碌于磨盤下的整個白天里,我們這些大人們顧不上管教的女圭女圭,有的是時間在小磨坊的周圍嬉戲、耍鬧。這里不僅水草肥美,而且還有許多蜜蜂、蝴蝶、蜻蜓,足可以滿足我們蓬勃而發的好奇心。最讓人舒心的是在炎熱的中午到磨渠里鳧水。渠沿上長滿了冰草、狗尾巴草、駱駝篷和許多不知名的小花小草,渠沿兩旁高大的柳樹,將長而柔軟的柳枝一直垂到渠面上。我和小伙伴們順著清凌凌的渠水漂下來,就像穿行在美妙無比的夢境中。
傍晚時分,夕陽西下,銀川河灘以及河灘上的小磨坊,完全沉浸于蒼涼的暮色之中,給人一種神秘而又凝重的感覺。
夜幕降臨,我們這些玩野了的小女圭女圭,像歸巢的鳥兒,唧唧喳喳地鬧著,飛進小磨坊。
磨主是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兒,他渾身上下,除了那對小眼楮黑乎乎地撲閃外,整個一個雪白的面人兒,那模樣看起來既古怪又可怕。
秋後,是莊子上磨面的高峰期。因為磨物多,莊子上常常是幾家人合起來互相幫工一起磨。通常磨完這些磨物,需要好幾天的時間,而且還要加晝連夜地趕,所以磨面的人經常要在磨坊過夜。
吃過晚飯後,我們小女圭女圭們總是圍著老磨主听他講古經。那時,我非常羨慕老磨主,他肚子里咋裝著那麼多稀奇古怪的事兒。像人熊吃女圭女圭、獾豬偷包谷、白野狐哄狼,還有紅臉紅頭發、腰里別滿死女圭女圭的吃人婆婆等等。
就這樣,我們這些不安分的女圭女圭,在老磨主充滿驚險而又神奇的講述中漸次入睡。
如今,莊子里用上了電磨,小磨坊已無人問津。它就像一個風燭殘年中被遺棄的老人,孤苦伶仃地坐在銀川河灘上,靜靜地回憶著曾經的美好歲月。
小磨房旁邊的河灘地,听說是當年鎮壓我祖父的地方。
現在,我只要一閉上眼,就能想像出我祖父慘死的情景︰一顆子彈帶著尖利的呼嘯,「撲」的一聲,穿進我祖父的腦門。子彈的沖力使我祖父的身子猛地後傾了一下,但隨即又停住了,就像被發怒的子彈釘在了凝滯的空氣里。不過這種狀態只保持了一小會兒,準確一點說,一眨眼的工夫,只听「 嚓」一聲,我祖父的身體就像玻璃一樣,碎了。
冬春兩季,銀川河水很淺,只有膝蓋那麼深,過往的人很容易就能蹚過河。到了夏季,水位上升的時候,就得用羊皮筏子擺渡。
那羊皮筏子看起來十分簡陋,十幾根木棍扎起來的土炕般大小的木架子上,挨次兒系著七、八個吹足了氣的羊皮胎,周圍又沒啥攔著,坐在上面,晃晃悠悠的,沒一點安全感。
「抓牢了,往水里看,往遠處看。」上了筏子,扎西大叔看著我緊張的樣兒,囑咐道。
我抬起頭,望著對面的山坡,感覺好多了。
「這算啥呀。想當年你爺在黃河沿上鑽過牛皮胎呢。」扎西大叔笑著對我說。
「你說的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衙門爺王燒子吧。」這時,扳槳的筏子客也插話道。
「可不是嘛。」
「嘿,那人可是有怯狼的膽哩。」筏客子佩服道。
「喏,這個後生就是衙門爺的孫子。」扎西大叔指著我說。
「不像,一點也不像。」筏客子搖著頭說。
「咋不像呢,是親孫子。」
「一看就膽子小嘛。」
我很討厭筏子客的自以為是,轉過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才閉嘴了。
過了河,付了筏子錢,我和扎西大叔朝櫻桃溝走。
眼下已錯過了結櫻桃的時節,但是滿山滿窪枝繁葉茂的櫻桃樹,把整個櫻桃溝掩映得一片蔥蘢。
這確實是個詩情畫意的地方。
「櫻桃溝跟咱們西番莊是老親戚了。自打老祖宗鎖南普起,櫻桃溝的姑娘有不少嫁到了西番莊。」一路上,扎西大叔不停地給我絮叨著櫻桃溝跟西番莊做親戚的事。
然而,扎西大叔給我介紹的那姑娘,腰身壯實,相貌平平,使人無法與「櫻桃溝」這個富有詩意的地名聯系起來。
姑娘名叫淑桃,初次見面有些靦腆,但說話倒是挺利索。姑娘的父母也挺實誠,來人待客也不失熱情大方。
來櫻桃溝之前,扎西大叔就給我說,姑娘沒有上過學。還說,這也不是啥短處,上過學堂的女子,整天和男女圭女圭打交道,心花。
「娶個原汁原味的女人,倒也算得上是個‘綠色產品’。」我自嘲似的想。
臨走的時候,我把母親給我的一個小紅包丟在淑桃閨房的炕上,淑桃母親把一塊臘肉用麻繩系了,交在扎西大叔手上。
這是兩家同意的信號。
回家之後,家里人開始忙碌地張羅起送禮迎親的事。
擇結婚日子的時候,扎西大叔說,佛保是公家人,就用陽歷,定在「十一」吧。
夏末的一天,我與王少紅在鎮子上不期而遇。
英子死後,王少紅閃電般與市上一位要員的千金談起了戀愛。不久就結了婚。後來,在他老丈人的運作下,一路官運亨通,兩年前,當上了河州市教育局的副局長。
「哎呀,王世文,別來無恙。」王少紅本想避開我,可是來不及了,只好滿臉裝笑著迎過來。王少紅穿一套高檔西服,分頭梳得很光,還上了好多油,像牛舌忝過一般油亮油亮的。這個在河州市叱詫風雲的教育大員,在我的眼里,咋看都像個白眼窩奸臣、油頭粉面的騙子。
「跟我來這一套。王少紅,我問你,你到底把英子咋了?」我單刀直入。
「這是我的個人**,對不起,無可奉告。」王少紅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始亂之,終棄之。你可真卑鄙。」憤怒使我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
「王世文,你教了這麼些年的書,怕也長了不少見識,不會沒听過‘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這可是至理名言。」
「你……」我厭惡地扭過頭去。
「王世文,拿這副樣子對我,我可是你頂頭的頂頭。」王世紅指著天吼道。
「局長大人,有何指教,我洗耳恭听。」我揶揄道。
「指教談不上。不過,有件事今天我得給你提提。」
「啥事?」
「你小子腦子沒進水的話,應該還記得那年你咬我手指頭的事。」
王少紅的話,一下子把我的記憶拉回到十幾年前。
銀川一帶,每年麥子成熟的時候,田野里就會飛來各種各樣的螞蚱,有一種閃著紅翅的螞蚱,最為漂亮,但因為稀少,很難捉到。
那天,我和英子在剛剛收割完的麥地里拾麥穗,一只紅螞蚱,閃著火紅的翅膀,向這邊飛來。
英子眼尖,先看見了,極力攛掇我去捉。
「看我的。」我撂下筐籃,貓起腰,悄悄地朝螞蚱落下的地方模去。
「捉住了!」我用手扣住螞蚱,興奮不已。
「英子,快過來。」我叫喊著,正要從地上爬起來,卻冷不防有只腳狠狠地踩在我手上。
「這是我先看見的。」我抬頭看時,王少紅氣勢洶洶地瞪著我。
「你胡說。」我爭辯道。
「誰胡說,這明明是我從那邊地頭追到這兒來的。」王少紅強詞奪理。
「放開我。」我使勁往外拽手,可王少紅不但不松腳,反而用力跐了一下。
我「哎喲」一聲,一股鑽心的疼。
王少紅這才挪開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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