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和他的子孫們 第四十八章

作者 ︰ 王國虎

我能夠記事時,我大伯已經還俗歸家。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在家里我大伯深入簡出,衣食淡泊,基本上保持著寺院里的生活習慣。

後來我才知道,喇嘛寺在「破四舊」時被王世紅他們拆毀後,我大伯無家可回,趴在寺廟的廢墟上不吃不喝,呆呆地守了幾天幾夜。

我父親听到消息後,趕到積石山下,把奄奄一息的我大伯背回了家。

我大伯養好身子後,從西廂房搬到了上面的小樓里,另起鍋灶,自己拾柴,自己做飯,既不過問家里的事,也從不和莊里的任何人來往。

背我大伯回家,並不是我父親的本意,但我大伯畢竟和他是一母所生的骨肉,我父親不忍心看著他拋尸野外。

我大伯的到來,無論是家里還是莊上,都帶來了許多的不便和尷尬。

按照莊上的習慣,各家的輩份,都是按男方的血統排序的。莊上和我同輩的人,應該管我大伯叫「哥」,但他實實在在是我祖母生的,我們弟兄又不得不叫他「大大」。

在我的記憶里,我父親很少跟我大伯說話,也從來沒听見我父親管我大伯叫一聲「哥」。鑒于這種情況,我們家的人誰也不敢和我大伯親近。

我大伯的存在,就像一顆釘子,深深地揳進我父親乃至全莊人的靈魂里,只要他們一見到我大伯,他們的靈魂就要疼痛。

听我母親說,我出生那年,不知啥緣故,整夜啼哭不止,攪得全家不得安生。我父母想了許多法子,也無濟于事。後來,經人指撥,抱到外面去「撞姓」。

所謂撞姓,就是誰家的孩子被病魔挼擦,就抱到巷道里,讓第一個撞見的人起個名,說幾句福佑的話,便可以禳解。

那天一大早,我父親抱著我剛出大門,意外地踫上了我大伯。

我大伯平時起得很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背著背斗到河灘里拾浪柴(山水從山里沖下來的樹枝樹根),然後趕在莊里的人起床前把浪柴背回來。

這也許是天意。

盡管我父親極不情願,但還是把我抱到我大伯跟前。

「就叫佛保吧。」我大伯瞅了一眼我父親懷里的我,不假思索地月兌口而出。

據說,當時我破天荒地樂了。

起完名,我父親按規程把兩個「謝饃」塞到我大伯手里,抱著我回了家。

更讓我父親著氣的是,我周歲「抓周」的時候,偏巧抓了一串佛珠。♀

「這是誰放的佛珠?」為這事,我父親一見我大伯,就吹胡子瞪眼楮,沒有好聲氣。

雖然我大伯那年給我起了名,但我父親從來沒有叫過,也不許家里任何人叫。到我上學時,我父親又給我另起了官名王世文,這樣,我才有了一個正式的名字。

也許是我大伯給我起過名或是「抓周」抓了佛珠的緣故,我大伯對我特別好。平時,他的小樓里誰也不讓進,但他每次看見我趴在梯子上朝他的樓門好奇地張望時,他會輕輕地喚著我的小名把我招呼進去。

我大伯還俗後,除了拾浪柴,很少走出他的小樓。我經常看見他總是躲在小樓里,用一把鐵釘打成的小刀,不停地刻一些小木墩兒。

「大大,你刻的這是啥呀?」有一次,我倚在我大伯跟前,好奇地問。

「木魚。」我大伯得意地晃了晃手中那個被他叫做木魚的小物件,沖我笑了。

我大伯只有和我在一起時,才有這樣的笑容。

「這是干啥用的?」

「念經時敲給佛爺听的。」

「那我咋沒見過你敲它?」

「大伯天天在敲。」

我茫然地望著我大伯。

「大大天天在這里敲。」我大伯指著自己的胸口說。

「我咋听不見呢?」

「傻娃兒,你听,大大呵出的氣里,就有木魚的聲兒。」

我還是沒明白。

和我大伯在一起時,我心里就會有一種異樣的愉悅。但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很多,要是我父親瞅見,就會大呼小叫著把我弄下樓去。

我大伯經常把頭剃得光光的,但留著一臉的胡子。在別人看來,我大伯有些凶煞,但我總覺得我大伯是那樣和善,尤其是對我,比我父親還要親切。

唯有那麼一次,我似乎惹得我大伯很生氣。那天放學後,我和幾個學娃繞道去莊子下面的銀川河灘玩。河灘邊的草地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其中有一種叫黃菊花的,黃燦燦的,開得格外好看,我就順手拔了一叢帶回家中。

我家有個後園,我祖父在世的時候,那里種了好多花草,是專意讓我祖父在房頂品茶時看的。我祖父死後,花園沒人管了,就漸漸荒廢了。

我把那叢黃菊花帶回家後,準備栽在後園子里。心想,過不了幾年,會引出一大片來,那時,我家的後園子,肯定比銀川河灘的草地還要好看。

不想,我剛把黃菊花種到後園子,被小閣樓里的我大伯瞭見了。

「佛保,你在做啥?」

「我在種花。」我以為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好事,揚起頭,沖站在小樓旁的我大伯興沖沖地說道。

我大伯看見我剛種上的那叢黃菊花後,先是眼楮一亮,緊接著身子猛地一顫,像是被人用力推了一把。

「拔了,趕快拔了。」我大伯一扭頭,擺手喊道,樣子看起來很痛苦。

「大大,這不挺好嗎?」我執拗道。

「拔了!」我大伯臉色鐵青,死死地盯住我。

我極不情願地拔出那叢黃菊花,扔到後園子的牆外。

那時我不知道我大伯以前的事情,還以為他是個還了俗的喇嘛,可能不喜歡小花小草。

我大伯見我扔了黃菊花,情緒似乎好多了,說︰「那花不吉祥,種在家里會惹來災禍。」說完,背搭起手,走了。

我半信半疑,呆呆的站著,一直望著我大伯轉進了他的小閣樓。

第十一章

因為我們的先祖來自積石山那邊的桑柯草原,所以我們的莊子在銀川一帶都叫西番莊。這名字多少帶些貶義,但卻能時時提醒西番莊人記住自己的來歷。

但令鎖南普沒有料到的是,經過幾百年風雨變遷,他的子孫後代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漢化了。

偶爾,莊里的人們也起一些「扎西」、「貢布」、「卓瑪」之類的名字。但這些對如今的西番莊人來說,已經沒有啥實質的意義。

日子還是和山草一樣地春榮冬枯,和樹葉一樣地反反復復。

為了追思祖先,西番莊人後來在鎖南普建的八角大碉前又修了祠堂,並把大碉圈進院內,派專人看管。

每年,莊里人在祠堂里舉行大型的祭祀活動,以求祖先和神靈的福佑。

那年王世紅一伙毀了積石山下的喇嘛寺之後,銀川一帶的「封建殘余」就只剩下西番莊的八角大碉了。

忽然有一天,公社下發通知,要拆除西番莊的八角大碉。還說,不管咋樣,至少也要弄走碉頂那塊扎眼的白石。

王世紅接到通知後,如同得了聖旨,當天就帶人闖進祠堂,趕走「堂官」,砸了牌位,拆了祠堂。

听說王世紅毀了祠堂,莊里的人都紛紛撂下手頭的活,趕了過來。

「嘖嘖嘖,民國年間出了個王燒子,差點把祠堂給一把火燒了。如今倒好,走了個穿紅的,來了個穿綠的。」

「這‘穿綠的’更毒,連祖宗都不要了。」

圍觀的人們只能悄悄地議論,但沒有一個敢挑頭露面出來制止的。

王世紅那伙人拆了祠堂後,叫囂著要上碉樓去撤白石。

「誰敢!」我大伯撥開人群,奔到碉門口,像一堵牆,擋住了那伙人的去路。

「喇嘛?你來做啥,趕快讓開。」王世紅手里揮舞著一根鋼鞭,飛揚跋扈地對我大伯說。

「你想搬神石,休想。」我大伯拍著胸膛怒斥道。

「王喇嘛,你少管閑事,撤神石可是公社的決定。」

「不管誰的決定,要撤神石,除非先用刀子捅了我。」

「你給臉不要臉。我就不信你的骨頭比鋼鞭還硬。」王世紅說完,「啪」地一聲,朝我大伯的臉上抽了一鞭。我大伯的臉頰上立時顯出一道血印子。

「畜牲,你這個畜牲。」這時,王世紅的父親王老蔫拄著拐棍,抖抖嗦嗦地來到大碉前。

王老蔫年事已高,身體又不好,平時躺在炕上很少出門。今天他听著祠堂那邊沸沸揚揚地吵了好一陣,便拄著拐棍,扎掙著過來瞧瞧。

「阿大,你管這事。」王世紅使勁朝王老蔫使了個眼色。

「他可是你哥!」王老蔫望著我大伯臉上的傷,不由得心痛,用拐棍狠狠搗著地,吼道。原本,王老蔫是見了坎兒繞著走,撞見閑事不吭聲的老好人。但這幾年,他看著自己的兒子肆無忌憚地禍害鄉里,一直窩著一肚子火。今天,他見王世紅拆了祠堂,還叫囂著要搬神石,不由得怒從中來。

「他是我那門子的哥。我看吶,說不定是個隔稜寶(隔稜,即田埂。隔稜寶意為野種)。」

王世紅的這句話惹惱了我大伯。他一蹦子趲到王世紅跟前,揪住王世紅的領口,揚起蒲扇大的手掌,朝王世紅的臉上放了一摑子。

在這麼多人前面挨了打,丟了底,王世紅惱羞成怒,他像一頭受驚的野獸,怪聲野氣的大叫著,揮舞起鋼鞭,又要抽我大伯。

「你這挨刀子的畜牲。」王老蔫一看,甩掉拐棍,死死地吊在王世紅的臂上,不讓他動手。

「動了神石,全莊的人都得跟著倒霉。」圍觀的人都不依了。尤其是王世紅的近親家伍們,堅決反對撤神石。

王世紅看眾怒難犯,只好帶著他的人灰溜溜地走了。

自從我見了大伯的木魚後,心里一直惦著它。那些日子,我大伯怕王世紅再來搗亂,天天到大碉前守著。于是,我乘大伯不在,爬上小樓,用一截鐵絲兒撬開小樓的窗子,翻進去,想弄個木魚玩玩。

我尋模了半天,才從地上大伯放柴的草筐里找到了木魚。

大伯做的木魚可真多,全裝在一個羊皮胎里。我從里面挑了一個,揣在懷里,悄悄溜下小樓。

我特別喜歡木魚被輕輕敲打時,發出的那種空靈的聲音。那陣子,我玩木魚幾乎到了入迷的地步。有時候,課堂上也忍不住從書包里掏出來,偷偷地把玩。

「李老師,王世文玩東西。」有一次,我剛從書包里把木魚掏出來,就被王少紅看見了,他馬上向「左撇子」檢舉。

「是啥?拿出來!」我還沒來及把木魚放回去,「左撇子」已經跳到我跟前。

我只好乖乖地把木魚交了出去。

「哪來的?」

我不敢回答。

「說不說!」「左撇子」揪住了我的耳朵。

「是……是我大大的。」我只得老實交代。

「你大大的?」

「李老師,他大大是個喇嘛。」王少紅一面搶著回答,一面幸災樂禍地偷著笑。

真沒想到,我這次不經意的差錯,竟然給我大伯帶來了一場滅頂之災。

「左撇子」沒收了我的木魚後,當即交到了校長那里,校長又把這事向公社作了匯報。公社立即出動人馬,將我大伯從西番莊押到了學校。

批斗會在學校的操場召開了。操場上站滿了手持大刀、長矛的學生和群眾。

「跪下!」一直對我大伯懷恨在心的王世紅,終于逮住了機會。他凶神惡煞似的揮舞著鋼鞭,沖我大伯厲聲喝道。

立時,有幾個民兵上前摁住我大伯。但我大伯鼓著勁兒,就是不跪。

「念經拜佛,你咋跪得那麼乖。」王世紅推開那幾個民兵,揮起鋼鞭,狠勁地朝我大伯的腿上抽去。

「佛爺呀。」我大伯慘叫一聲,重重地倒在地上。

「佛爺是圓的還是扁的?!」王世紅上前一把揪住我大伯的胡子。

我大伯咬住嘴唇,怒目而視。

「你說,佛爺是圓的還是扁的?!」王世紅眼里冒火,額上的青筋暴跳著。

我大伯的嘴唇上咬出了血,仍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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