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被接進積石山喇嘛寺之後,舉行了盛大的坐床儀式。♀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
那天,喇嘛寺周圍人聲鼎沸,香煙繚繞。寺外的草場上,三山五嶺的信教人眾像綿羊般滿山遍野地伏臥著。
我大伯——五世魯丹巴活佛的坐床典禮開始了。打掃得干干淨淨的喇嘛寺內外,各色傘蓋、經幡、嘛呢旗隨風招展。穿戴一新的僧俗大眾簇擁在寺院門前的路旁。煨桑的香煙從四處飄起,將整個喇嘛寺籠罩得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
我大伯穿一件燻了香的黃色法衣,黝黑的臉上,閃耀著睿智的光亮,慈善的眉眼里,蕩漾著佛的靈氣。他在幾個大喇嘛的引導下首先向佛祖釋迦牟尼像獻哈達,然後,各界代表向我大伯獻禮、頌贊辭。禮畢,寺里的嘉措師父將四世魯丹巴活佛執掌過的活佛大印,恭恭敬敬地捧到我大伯的跟前。喇嘛寺上下頓時呼聲雷動。
我大伯坐床後,在本寺高僧嘉措師父前受了沙彌戒。我大伯在河州城上過幾年學堂,學起經卷來,格外輕省。加之嘉措師父精心指導,長進飛快。
一次,嘉措師父陪我大伯在喇嘛寺後面的牧場散步,見兩個牧人坐在地上下土圍棋「圍喇嘛」。嘉措師父指著牧人問我大伯︰「您知道他們在做啥?」我大伯說︰「知道,他們在‘圍喇嘛’。」
「活佛呀,喇嘛教自明代從桑柯草原傳到這里,已有幾百年的歷史,可這里的民眾依舊如此愚頑不冥。積石山正處于藏漢交界地帶,照理說,這里是近水樓台,先機盡佔,本寺的幾代活佛、高僧也曾矢志不渝,為光大佛法,不遺余力。但實際上,效果遠非我們預想的那樣理想,眼前的事實就是明證,可見教化之難呀。」
嘉措師父的一席話,對我大伯觸動很深。他當即發下宏願,一定要潛心研習經典,競畢生之力弘揚佛法,普濟蒼生。
不久,我大伯遠赴山南到桑柯大寺學經。在桑柯大寺,我大伯刻苦攻讀,專心修持,不僅深研顯、密要典,而且廣泛涉獵醫藥、歷算、詞章,學識大進。六年後,在桑柯大寺舉辦的有衛藏、安多、康巴等地諸多格西參加的辯經法會上,我大伯力挫群雄,圓滿獲勝。學成之後,我大伯離開桑柯大寺,回到積石山喇嘛寺任法台。就在這一年,嘉措師父在離寺不遠的銀川河邊擇了一塊地兒為我大伯修了昂欠(活佛住所)。
主持修建活佛昂欠的是積石山下金家莊的金木匠。
金木匠的父親曾在桑柯草原專修寺院、昂欠和藏式民房,深受當地僧眾歡迎。
金木匠的父親技藝非同一般。據說,他做木活的時候,從不帶尺子,只用膀子和手指三兩下就量出木材的尺寸,而且準確無誤。更為神奇的是,他掌握了一套「偷梁換柱」的絕活,無人能及。可惜金木匠的父親陽壽不長,四十多歲得了一場猛病客死在桑柯草原。
金木匠自小跟隨父親闖蕩桑柯草原,學得了一身好手藝。父親死後,他就返鄉,一直侍奉母親。農閑的時候,在周圍招攬點零碎木活,補貼家用。
嘉措師父來請他的時候,他起初不肯,說拿寺里的布施折陽壽。而他母親卻說,生死都是命,可不敢怪佛爺。給活佛修昂欠,是前世修來的福份。
活佛昂欠歷時一年才完工。
這是一座典型的藏漢結合式建築,布局嚴謹,精巧美觀。
昂欠正殿采用重檐歇山頂樣式,掛鎏金銅瓦,上置銅寶瓶、銅如意、銅法輪,在陽光照射下,閃爍生輝,氣度非凡。殿內設有活佛金座,頂棚懸掛各式各樣的大小彩繪宮燈二十余對,四周裝飾著彩繡唐卡,還供有鎏金銅佛二百余尊。正殿左右兩側均為兩層樓房,左側為活佛夏寢宮,右側為冬寢宮,寢宮樓頂飾有精美的木刻和磚雕。
昂欠的院子用青英石板鋪成,院內有一座花園,一半種各色鮮花,一半為草坪。花園中心還特意建了一座飛檐挑角的亭子,坐在里面,一邊賞花,一邊誦經,別有情趣。♀
昂欠竣工這天,喇嘛寺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典禮。我大伯看了自己的昂欠之後,非常滿意,除了工錢,還特意賞金木匠金絲哈達一條,大洋五百。
金木匠只拿了金絲哈達,謝過活佛,轉身就走。
「金施主……」我大伯面露難色。
「活佛不必勉強,那金木匠不敢拿您的布施,是怕折了陽壽。」嘉措師父勸道。
我大伯望著金木匠走出昂欠,輕輕搖了搖頭。
自從有了自己的昂欠,我大伯心情格外敞亮,有空閑的時候,總喜歡到昂欠後面的草場轉悠轉悠。
六月里到了六月六,
黃菊花開滿了路口;
人沒有朋友沒活頭,
陽世上再沒有奔頭。
這天,我大伯順著銀川河灘散步。忽地,從牧場那邊傳來一陣優美婉轉的「花兒」聲。
我大伯抬頭望去,見幾個婦女正在離他不遠的陰窪坡上打蕨菜,其中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手里捧著一束黃菊花,坐在一塊岩石上唱「花兒」。她面色紅潤,毛茸茸的眼楮里,撲閃著動情的光亮。當我大伯不經意闖進她的視野時,她唱「花兒」的聲音陡然高亢起來。
我大伯心里一陣慌亂,急忙折轉身,往回走。
我大伯剛坐床那會兒,嘉措師父曾告誡他,盯著女人看,看了眼楮疼。
「喇嘛爺臊了,快把他攆回來。」那幫女人見狀,高聲叫嚷起來。
我大伯剛走出幾步,只覺有一股淡淡的黃菊花香從背後襲來,知道那個唱「花兒」的女人在她同伴的慫恿下,從山坡攆下來了,他趕緊加快步伐,一溜小跑出了牧場。
那女人其實也不是真攆,她見我大伯跑遠了,便收住步,又亮開嗓門兒唱了起來︰
走乏的白羊羔石崖上臥,
當成是雲彩們落了;
尕妹是仙女虛空里過,
當成是揪魂的魔了。
我大伯趕回昂欠時,已是大汗淋灕。
那一夜,我大伯躺在炕上,心里就像擱了個火盆,燒得他難以入睡。煩亂中,他的腦海中又顯現出小時候看到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對赤身**的男女全神貫注地糾纏在一起,兩團朦朧的白影在痛苦而又愉悅的晃動著、晃動著。
我大伯再也按耐不住了,猛地坐起來,攥緊雙拳,使勁捶打著自己的胸脯。
第二天,嘉措師父在寺里踫到我大伯,問︰「活佛今天氣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我大伯說︰「昨晚沒睡好覺。」
「我見活佛昨天去了牧場,是不是踫上啥不干淨的東西了?」
我大伯不由得緊張起來,忙說︰「那倒沒有。牧場風大,怕是受了些風寒,夜來胸悶,出虛汗。」
「要不給您叫幾個喇嘛,到大昂欠念一堂吉祥經。」
「一點小恙而已,何必勞師動眾。」
這年入秋,金木匠的母親死了,金木匠派人來喇嘛寺請活佛給他母親念一堂超度大經。
我大伯一般情況下不趕俗家道場,但金木匠為他修了大昂欠,金木匠的母親又是個常來寺里拜佛的施主,便應承了下來。
我大伯帶著寺里的喇嘛到了金家之後,金木匠恭恭敬敬地延請到堂屋炕上。
一通響亮的法號和銅鑼聲過後,喇嘛們開經了。
金木匠母親的靈堂設在堂屋的大廳里。開經時,金木匠率領家眷及親近家伍,披著孝衫,拄著喪棒,跪在亡人靈前。
一時間,香燭、油燈、柏枝、紙錢燃燒時冒起的煙霧籠了一屋子。
我大伯坐在堂屋炕中央,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混合著各種氣味的煙霧絲絲縷縷地纏繞在他的周圍。作為一個長期出家的修行者來說,這樣的煙霧,這樣的氣味,我大伯再也熟悉不過了,可奇怪的是,這些混合著各種氣味的煙霧中,他嗅到一股淡淡的黃菊花味兒。我大伯不由得想起那天在牧場散步時看到的那個手捧黃菊花的女人。
我大伯開始渾身難受。
「今天在做道場,當著這麼多僧俗,千萬不能分心。」然而,不管我大伯咋抑制,那黃菊花的香味穿過混雜的煙霧不斷襲來,而且一陣比一陣強烈;那首「花兒」也像被人使了魔法似的幽幽地在他耳際縈繞。
走乏的白羊羔石崖上臥,
當成是雲彩們落了;
尕妹是仙女虛空里過,
當成是揪魂的魔了。
當我大伯听到「揪魂的魔來」這句時,心里「咯 」一下,猛地睜開眼來,正好看見那天在牧場唱「花兒」的那個女人也跪在堂屋地上,正靜靜地盯著他。
「她咋會在這里?」那女人滿含憂郁的目光,就像一道閃電,穿透了我大伯,他渾身一顫。
「活佛。」坐在一旁的嘉措師父見我大伯走了神,悄悄扽了一下我大伯的袍袖。
我大伯這才發覺炕上的喇嘛們都停了經。跪在地上的孝子孝眷不知炕上發生了啥變故,扭過頭來,驚異地望著。
我大伯因為念經時失了態,心里愧疚,從金木匠家出來,便一個人急急忙忙往回趕,把其他喇嘛落在後面。
「活佛,活佛。」嘉措師父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問我大伯,「活佛今天咋了?」
我大伯沒有回答。
又走了一程,快到寺門時,我大伯停下來,盯住嘉措師父,若有所思地問道︰「《壇經》上說,風吹幡動,是風動還是幡動?」
嘉措師父答︰「是活佛心動。」
「可動不可動?」
「方可方不可。」
這天夜里,我大伯被魘住了,嘴里不住地喊︰「揪魂的魔來了,揪魂的魔來了。」幸虧侍奉活佛飲食起居的小喇嘛及時發現叫醒了他。
第二天,嘉措師父知道此事後,也未經我大伯同意,夜里叫了幾個喇嘛,來大昂欠為我大伯念了一堂吉祥經。
念了經之後,我大伯的情況好多了。此後的一段日子里,他潛心讀書誦經,沉溺于大大小小的教務之中,漸漸淡忘了那個愛唱「花兒」的香噴噴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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