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像一片樹葉,從那麼高的地方輕輕地飄落下來。+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
她的身後,是血紅的夕陽,從美麗的雲彩間迸濺出來的霞光,將她馬蹄蓮般潔白的裙裾,映襯得五彩斑斕。
她的表情是那樣的平靜祥和,神色是那樣的從容坦然,全然沒有面對死亡時的恐懼和絕望。
她的雙臂很舒展,就像天使的翅翼。
她落地時濺起的血,幻化成一朵朵潔白的馬蹄蓮。
在馬蹄蓮的簇擁下,她又緩緩地升起。
整個天空變成一幅神奇的畫卷。
離她不遠的地方,紫霧彌漫的深處——肅穆的天堂里,飄來清靈的仙樂。
她雖然離我越來越遠,但我依然能夠看清她的面容。
忽然,一陣冷風吹來一疙瘩濃黑的雲,遮住了我的視線,我陷入重重疊疊的黑暗之中。
一覺醒來,已是早晨。
不知啥時候,外面下起了雪。透過拘押室的小鐵窗看去,除了飄舞的雪花之外,啥也看不清楚。
屋里沒有生火,冷得出奇。我真不知昨晚是咋過來的。
因為太冷,我沒有起床,只是半躺在枕頭上,一邊靜靜地瞧著小窗口的雪花,一邊吃力地回憶著昨晚夢中的情景。
她咋就死了呢?而且又偏偏選擇了飛翔!
听到英子的死訊,我一反常態地平靜。
英子的死因很簡單。她和王少紅在河州師大轟轟烈烈地談了三年的戀愛,可就在他們畢業的前夕,王少紅竟然提出分手,英子在悲憤與羞辱的雙重打擊下,選擇了死。
英子真傻。
听說英子是從八層高的宿舍樓頂上跳下來的,死得很慘。
我跟英子最後一次見面,是她自殺的一個星期之前。♀那天家里有事,我去了一趟西番莊,返校的路上,我踫上了從河州回家來的英子。
我們站在銀川河邊,相對無言。
英子心里像是憋著啥事,但她沒有說出來。只是用牙使勁咬著嘴唇,將紅紅的嘴唇,咬得沒一點血絲。
我想說啥,可英子用一雙閃著淚花的眼楮,憂怨地望了我一下,忽地轉過臉去,靜靜地望著銀川河。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和英子這次無言的相逢,竟成了最後的訣別。
英子死後,「哇頭婆」趕到河州去料理後事。「哇頭婆」回來時,帶回了英子的骨灰。按照當地的風俗,沒有出嫁的姑娘死後是不能進祖墳的,「哇頭婆」只好把英子的骨灰撒進了銀川河。
在英子的骨灰被撒進銀川河的當天夜里,我趕到和英子經常在一塊兒玩耍的河灘邊去拜祭英子。
這一晚,月色很好,清涼的河風從遙遠的神石峽谷徐徐吹來。河岸上,高大的垂柳搖曳著柔美的枝條,遠遠看上去,像是整個河岸都在晃動。
這一帶的水草因為有銀川河水源源不斷地提供著養份,長得很旺。那頎長的葉子刷在我的褲管上,發出「唰唰唰」的聲響,在寂靜的夜里听起來,大得驚人。
河灘里,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在明亮的月光下,一個個像幽靈似的,打量著我這個不期而至的另一個世界的幽靈。
英子,我來看你了,你能听到我說話嗎?
萬籟像是听懂了我的心語,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有河水的聲音從月光的籠罩中格外地凸現了出來……
世文哥,我就在你身旁的水里,你沒看見嗎?你眼前的漩渦,就是我的笑靨。
英子,那水太陰冷了,會浸傷你柔弱的身體。
世文哥,你沒听說嗎,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哦,是這樣。
世文哥,你不下來嗎?這里自由自在,就像鷹兒在天空中飛翔。
不,英子,沒到時候,我還不是一只鷹。
唉,世文哥,你真傻。
其實……英子,咱倆一樣傻。
英子咯咯咯地笑了。她笑的聲音很脆,跟十幾年前一模一樣。
倏地,一個浪頭過來,那漩渦一眨眼不見了。
風又重新吹來,岸邊的垂柳搖晃起來。
我的根在西番莊,可英子的根終究還是沒能扎在河州城,而是變成一把灰,拋在了遠離河州城的銀川河里。我心里一陣一陣的悲涼。
「這世上真要是有牛鬼蛇神,王少紅要算頭一個。」我在心里狠狠地罵道。
這年秋後,我家戴了三代的地主「帽子」給摘掉了。公社派人來莊上宣布「摘帽」的當天,我父親就帶著全家人到祖墳祭祖。
秋後的銀川河道,涼風習習。剛剛犁過的田地里,散發著新鮮泥土的馨香。田埂上、小路旁,長滿了一叢一叢的「勿忘我」,為日益蕭索的秋天,增添了不少生機。
我家的祖墳在銀川河畔的一個山坡上。
我雖然沒有見過那些沉睡地下的祖宗,但我每次跪到墳前,望著那挨次兒擺開的,潮濕中散發著腐爛氣味的墳丘,心里總要引起一場不小的震動。若干年之後,我的父親、母親,還有我和我的弟弟,都要葬在這塊祖墳里,在與世隔絕的地下悄悄腐爛,再從我們頭頂的墳丘上,伴著尸體腐爛的氣味,悄悄地滋養出一叢叢怪模怪樣的雜草……
墳墓的排列嚴格按照他們生前的長幼順序。這些死去的祖宗,在冥冥中依然享受著他們活著時的待遇,這不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其實,那一座座亂草叢生的黃土堆下隱藏著的,不過是一個個陰森可怖的靈魂和一些鮮為人知的家族隱秘。那些被他們帶進棺材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鋼絲一樣深深地勒進他們的靈魂里。在那隨風揚起的黑色紙錢灰里,分明還能听到他們沉重的嘆息。
有時,我的靈魂會突然跳出我身體的軀殼,與那些在地下苦苦掙扎的不安分的靈魂對話。
「這不是貢布的兒子‘佛保’嗎?」
「不,我不叫‘佛保’,我叫‘世文’。」
「你這頭拉不起腰的騸騾,你會得到懲罰的。」
「你們已經得到懲罰,而這遠遠不能抵消你們的罪孽。我,你們怪異的行為造就出的怪胎,在承襲了你們血脈的同時,加倍償還著你們的罪孽。」
我無意于冒犯或者褻瀆我那些早已入土的祖先,但我面對著他們,感情的涓流就像突然遇到了巨大的、無法逾越的脈礦而戛然而止。
父親帶我們在祖墳前一一跪下。
我靜靜的瞧著父親從籃子里一件一件掏出帶來的祭品,然後在石桌上上香、供饌、點爵、獻茶、化錢,一切都顯得那麼稔熟而有條不紊。
父親明顯地蒼老了許多。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木訥,但他的眼里卻閃爍著一種難以捉模的神情。
是悲涼,是喜悅,還是兼而有之?我不得而知。
墳地的上空開始有老鷹盤旋。
這些老鷹吃慣了墳上的祭品,一見到哪家的墳上有青煙升起,就從四面八方雲集而來,等著祭墳的人離去時,搶食墳頭的祭品。
第一次听到老鷹的叫聲時,我看見父親用火棍撥拉紙錢的手猛地一顫,緊接著,兩行清淚從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淌了下來。
看著父親這般模樣,一家人屏聲斂氣,唯恐自己一時的疏忽而帶出的聲響惹怒父親。
父親此時大概想起了我大伯。
也許,現在頭頂上「呱呱」亂叫的老鷹,正是幾年前啄食了我大伯的那群可惡的東西。這使我想起當年我祖父用盒子炮打死一只老鷹時,莊里的老人就預言︰「王燒子打死神鳥,畢竟是個不祥之兆。」
祭完祖墳後,我在地頭踫上了「哇頭婆」。
離這兒不遠是「老哇頭」的墳地。這天「哇頭婆」也來祭墳。
英子家是和我家一塊兒宣布「摘帽」的,當時,前來下文的工作人員說,要是「哇頭婆」願意,可以搬回城里去。
而「哇頭婆」卻說,她的丈夫和女兒都沒有離開西番莊,她也不離開。她還說,她的根已經扎在西番莊了。
這個和英子一樣美麗過的女人,如今卻是滿頭散亂的白發,神情又是那樣的呆痴而又古怪。她遠遠超出實際年齡的老態中,早已看不到往日的風韻。從精神層面上講,這可憐的女人早已經死了。而活動在我眼前的,不過是她因飽經風霜而日益丑陋的軀殼。
我的心中掠過一陣蒼涼的感覺。
如果說丈夫的死,改變了她的命運的話,那麼英子的死,卻徹底摧毀了她生活的希望。
我開始同情這個不幸的女人。
早先,我們家和英子家來往頻繁。我母親和「哇頭婆」關系密切,兩人見了面,就像親姊妹一樣,無話不說。後來,「哇頭婆」和王世紅的事情在莊子上傳開了,我母親就不再跟「哇頭婆」來往。「哇頭婆」在莊子里見了我母親,總是臉一紅,頭一勾,悄悄擦過去。直到英子死後,我母親才不無憐惜地說︰「‘哇頭婆’真是倒霉鬼踏仰襯(紙糊的頂棚),一步不如一步,難心呀。」
這天晚飯之後,我去看望「哇頭婆」。
「哇頭婆」還住在麥場的那兩間倉庫里。
我在屋里尋模了好半天,才在一處靠牆的角落里發現了英子栽馬蹄蓮的花盆。盆里的馬蹄蓮早已枯死了,只剩下一些稀稀疏疏的枯枝敗葉。
「哇頭婆」說,英子父親很疼英子,經常想法子逗英子開心。有一年英子過生日,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盆馬蹄蓮送給英子,英子特別高興,整天在花盆前看個沒夠。
「哇頭婆」深深嘆了口氣,又說,那馬蹄蓮是英子的命根子,現在它死了,發不出新芽了。
臨走時,我跟「哇頭婆」要了那個花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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