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和他的子孫們 第六章

作者 ︰ 王國虎

鎖南普喊罷,一步跨過來,提起躺在地上的頭人,厲聲問道︰「你听,言喘了沒?」

從遠處的山谷里傳來悠長的回音︰「這地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听見了,是你的,是你的。特麼對于+我只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頭人搗蒜似的點頭。

這時,一個小隨從找到頭人的小毛驢,正往這邊牽,可那小毛驢被鎖南普嚇怕了,遠遠地瞧見鎖南普,用蹄子蹬住地,死活不肯進前。

鎖南普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驢子倒比人識相。」鎖南普扔下頭人,回到地里,依舊犁地。

「番子,這地歸你了,可租子得照樣繳。」頭人臨走時,強打精神撂了一句硬話。

「莊稼成了,麻雀能吃掉幾顆?」鎖南普笑嘻嘻地招了招手。

第二年,鎖南普又開出幾十畝耕地,還雇了幾個短工幫他料理莊稼活兒。

「這個番子不簡單。」人們開始對鎖南普另眼相看。還有人主動打發媒婆子到鎖南普跟前提親。

李家莊的李頭人打听到鎖南普是從桑柯草原敗逃出來的土司老爺,才明白這是一個非同一般的漢子,便也興致高昂地給鎖南普介紹銀川鎮一家商戶的女兒。鎖南普婉言謝絕後,他不死心,托媒婆要將自己的外甥女許配給鎖南普。

鎖南普當即就給媒婆說︰「蜂蜜雖然香甜,不如糌粑耐吃。我鎖南普是個粗人,是天生吃糌粑的料,謝謝李頭人的美意。」

「番子就是番子,沒一點禮教。」李頭人听了媒婆的回話,心里好不是滋味。

不久,鎖南普出人意料地娶了西番莊對面櫻桃溝一個很平常的女子為妻,過起了男耕女織的尋常日子。這女子雖然其貌不揚,但特別能生,一口氣給鎖南普生了九個兒子。這九個兒子,清一色跟鎖南普一樣的小眼楮,身板也像鎖南普那樣壯實,像九個活蹦亂跳的小公牛。等他們漸次長大的時候,一向沉寂的西番莊,開始熱鬧起來了。

生活安定下來之後,鎖南普用他的坐騎從神石峽的白石崖下馱回來一塊曾經救了他的白石。又用銀川河灘的大麻石砌了一個八角大碉,把神石供在上面,以感謝神石的救命之恩。

幾十年以後,鎖南普安靜地死在莊子前面的馬脊梁上。

在鎖南普死前的頭一個月,他心愛的坐騎雪鬃馬老死了。

那天,鎖南普照常牽著他的坐騎到莊子下面的銀川河飲水。回來的路上,鎖南普望著河灘邊上綠油油的草地,突然萌生了想騎一騎雪鬃馬的念頭。鎖南普已經好久好久沒騎這匹老馬了。事實上它已經老得經不起任何份量。可讓鎖南普沒想到的是,他剛一跨上馬背,那老馬異乎尋常地長嘶一聲,在河邊的草灘上狂奔起來,任憑鎖南普咋吆喝,它都不肯止步。

那老馬馱著鎖南普在草灘上一連狂奔了三個來回,突然僕倒在地,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鎖南普趕緊跳下來,將老馬的頭使勁攔在懷里。老馬睜大眼楮,望著鎖南普,流下最後一滴眼淚,咽了氣。

「我的老伙計,我的忠實的奴僕,你是太想草原,太想奔馳了。可我實在沒有能耐再把你帶回草原。」鎖南普替老馬合上眼,痛哭了起來。

雪鬃馬死後,鎖南普將它葬在莊前的馬脊梁上。那是莊里最高的地方。

那一陣子,鎖南普經常到馬脊梁去陪他的老坐騎。

他坐在老坐騎的墳頭,望著積石山上冰雪覆蓋的大雪山,眼里充滿了淚水。

他最後一次上馬脊梁時,已經蒼老得實在不行了。他高大的身板佝僂下來,深一腳淺一腳的,就像一面隨風飄搖的破舊的經幡。

那天正好是立夏,天氣很熱,但馬脊梁上吹來絲絲縷縷的涼風,鎖南普感到很愜意,輕輕地哼起歌來。

豹子在凶險的森林里取勝,

男人在殺敵的戰場上取勝,

女人在新婚的夜里取勝。

啊,加油,加油,加油!

豹子在凶險的森林里取勝,

男人在殺敵的戰場上取勝,

女人在新婚的夜里取勝。

啊,勝利,勝利,勝利!

鎖南普來到老坐騎的墳前坐下來,用充血的眼楮望著南面的大雪山,直到夕陽西下,夜幕降臨,他的腦袋慢慢地低垂下來,下頜幾乎要挨到地上,而他的雙臂卻努力地往上翹,就像展翅欲飛的蒼鷹。♀

忽然,他的眼前一片血紅,耳畔喊殺聲四起。

他看見沖天的血光中,他的妻妾們倒下了,他的成群的牛羊倒下了,他的華麗的府邸倒下了……

喊殺聲過後,鎖南普並沒有如願以償地飛起來。他的臉已經完全貼到了地上,高高翹起的雙臂也緩緩地落下來,就像一只飛累了的老鷹。

我終于想起了我的老祖宗鎖南普。

但鎖南普已經離我很遙遠了,他生在幾百年前,我生在幾百年後,他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奇怪的是,他經常會出現在我的夢中。出現在我夢中的鎖南普,像一個神,他騎著心愛的雪鬃馬,越過高高的積石山,在西番莊上空,久久盤旋。

正因為這個緣故,我對山南桑柯草原有一種強烈的向往,很想去那里親眼看看鎖南普生活過的地方。

現在好了,感謝老祖宗鎖南普,他幫我打開了記憶之門,使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家鄉西番莊。同時,也隱約意識到我現在所處的這間可憐的居室可能是一間拘押室。

其實,這哪怕是一座天堂,也無法改變我時下的狀況。

那些曾經熱鬧過的,像花朵一樣開放的日子,早已塵封于歲月幽深的谷底。那些曾經讓我熱愛過的,或是憎惡過的人,一個個像小甲殼蟲一樣,離我而去了。

可惡的昏厥癥,讓我嘗夠了失憶的痛苦。我無法將那些零零碎碎的、只鱗片爪的記憶用正常的思維串連起來,這使我常陷于一種進退維谷的尷尬。

偶爾,也有例外,那些以往的事情,會突然間紛至沓來,就像久旱之後的暴雨,澆得你暈頭轉腦。

記憶真是個怪物。

自從得了昏厥癥,我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

記得我第一次犯病是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我自小對上學沒啥興趣,可我父親卻執意要讓我讀書。

我們家屬于鎖南普的嫡傳後代,是當地有頭有臉的名門大戶。據老一輩人講,我家祖上出過五品大官。當時我並不知道五品官到底有多大,但從老人們羨慕的神情中,我能猜到五品官要比公社書記大得多。在我們那個偏僻的山溝里,公社書記可是一手遮天的土皇上,他想打倒誰就是誰,他想睡哪個女人就是哪個女人。能管公社書記的官那是何等的威風呀。現如今,莊子里老者們偶爾還會滋滋有味地數叨我家曾經的風光。然而大多數人提及我家過去的榮耀,並不是給我家門楣上貼金,而是給我家那些見不得人的傷疤上撒鹽。

我出生的時候,我家的情況已經糟糕得一塌糊涂,尤其是我家被定了「地主」成份之後,待遇降到了「牛鬼蛇神」的級別。但我父親對此並不死心,我剛滿七歲時,就攆著尻子逼我上學,他大概是想讓我有朝一日出人頭地,重振家族昔日的顯赫。

在我們莊里,識文嚼字的人跟能下駒的騾子一樣少。莊里人但凡寫信讀信,都要跑到鎮上找郵政所門口的代書(幫人寫信讀信的先生)。盡管我父親很有文墨,但他是地主的兒子,莊里沒人相信他,他那些深奧的「之乎者也」只能捂在心里、爛在肚里,派不上一點用場。

學校的課程要比我預想的容易,語文課先是學「**萬歲」、「中國**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之後便是「高樓萬丈平地起,盤龍臥虎高山頂」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等等。算術課更是簡單,先是數數,其次是加減乘除。我不能完全肯定我那時的智力是咋樣的超凡月兌俗,但這些常識性的學識對我來說確實是酥油里抽毛,輕而易舉。不過當時的學校教育並不以學習成績衡量學生的優劣,而是以出身決定一切,說白了就是跟自己的老子有關。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那時我的學業在班上數一數二,但我沒有一個好老子,我的老子是喝勞動人民的血長大的「牛鬼蛇神」,所以在老師和同學們眼里,我跟我父親一樣,也是一個壞到骨子里的「牛鬼蛇神」,大家見了我就像見著鬼一樣躲著我。

學校遠在幾公里以外的公社駐地銀川鎮。從莊子出發,翻過**坡,沿著銀川河灘一直往上走,就可以看見坐落在銀川河旁的銀川學校。

學校里不比莊子上那樣自由自在,要遵守許多讓人難以理解的清規戒律。這大概是那些所謂過來人的成年人專意為我們這些混沌未開的孩童量身制定的。他們曾經月兌胎于這些清規戒律,嘗盡了這些清規戒律的苦頭,他們把自己吃過的苦總結起來,並不斷地充實完善、發揚光大,好讓我們按照他們既定的規程有條不紊地成長。但那時我還太小,並不明白成人們的這片苦心,也不在乎那些鐵一般堅硬的清規戒律對我未來的生活會帶來咋樣的現實影響。只是學校里那麼多學娃聚在一起,蹦蹦跳跳、有說有笑,著實讓我開了眼。正因為這樣,我一踏進校門,便對父親的執意有了一點淺顯的理解,並天真地以為,在這里可以享受到家里無法比擬的另外一種快樂。可惜這種心態並沒有保持多久,隨即發生的一件意外變故,使我對學校剛剛產生起來的很不牢靠的信任,一下子土崩瓦解。

開學不久,班上重新調整座位,我和同莊的王少紅分在了一起。

王少紅是當年我祖父王燒子的管家王老蔫的孫子,比我大兩歲。他長得虎背熊腰,做事笨手笨腳,所以學娃們都管他叫「大蠻牛」。

王少紅比我早兩年上學,但他學習太差,連留兩級,結果跟我成了同班同學。這是命中注定的劫數,我只能自認倒霉。

那時的銀川學校窮得掉渣,課桌都是用泥基(即土坯)砌成的,上面抹了一層粗糙的草泥,疙疙瘩瘩的,一點兒也不平整。破爛不堪的板凳,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而且很難保障人手一份。

我和王少紅就因為一個板凳,發生了爭執。

「咋回事?」班主任「左撇子」見狀,像一只發現了獵物的禿鷹,從講台上直撲下來。

「他,他不讓我坐板凳。」望著「左撇子」怒氣沖沖的樣子,我戰戰兢兢地說。

「只有一個板凳,咋坐呀。」王少紅瞪著眼楮辯解道。

「左撇子」站在我和王少紅中間,看看王少紅,又看看我,一時沒了主意。

「給我。」

「給我。」

我和王少紅各執板凳的一頭,誰也不肯丟手。

「你倆是啥成份?」「左撇子」靈機一動,厲聲喝道。

「貧農。」王少紅沾沾自喜地答道。

「那你呢?」「左撇子」轉頭問我。

「我……」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他家是地主。」王少紅故意扯大嗓門喊道。

班上的學娃們「轟」地笑了起來。

我的腦袋一下子大了起來,隨即從里面傳來一陣類似金屬斷裂的聲音。

我差點栽倒在地。

後來,王少紅心安理得地獨自享用那個板凳,而我只能站著上課。

我平生第一次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成份」這個要命的字眼帶給我的巨大傷害,它就像一股旋風,把我身體內所有跟自尊和驕傲沾點邊的東西全都裹挾而去。

我不是實實在在的我,我成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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