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醒過來的時候,一眼就望到林子盡頭那輪紅日,天已經大亮了。
她模模糊糊地記得昨天晚上她不停地跳舞奔跑,腦中幻想連連,身體筋疲力盡,但偏偏就是停不下來,直到最後一頭撞進一棵大樹上暈死過去這才作罷。
她模了模自己被撞的額頭,有些驚奇地發現竟然一點兒也不痛。她活動活動四肢,除了還有些酸麻之外,竟也別無異狀,仿佛昨日暈倒前四肢百骸刮骨剝皮似的痛苦都是她的錯覺。
尋思半天依舊不明所以,小十只好暫時放下,尋途歸家。
林間鐵杉居多,林林總總錚錚而上,穿過青色霧靄,頂著皚皚積雪,伸展著觸踫銀白如織的陽光,折射出五光十色的流光溢彩。
小十的木屋也迎著這樣一線光,和地面形成的夾角處籠罩著一層陰影。
黑衫白裙的女子就站在那片陰影里。
小十從樹林里走出,她恰到好處地側身,露出潔白柔婉的容顏,正是唯風。
躊躇了一會兒,小十低低開口︰「風宮侍。」她其實想管她叫風姐姐,因為那顯得很親昵,不過唯風最重規矩,她的親昵未必會讓她高興。
果然唯風和顏悅色,嘴中卻道︰「小丫頭,前幾日教給你的規矩都忘到腦後了嗎?怎麼不行禮呢?」
小十這才想起來,連忙補上。
唯風待她禮畢,才開口道︰「這麼一大早就出門了嗎?」
她是徹夜未歸。不過小十沒有直接告訴她,反而問道︰「風宮侍還記得救我回宮時和我一起的男孩子嗎?」
「你說他呀,那倒是根好苗子,人也激靈,唯月見他天生對動物具有極佳的親和力,愛才心切,一定要收他為徒。他倒是耍了一手以進為退的好本事,逼得唯月將壓箱底的功夫都教給了他不說,還替他求到了我這里來了,讓我把音惑之術傳授給他。」
「啊,那風宮侍答應他了嗎?」
唯風點頭︰「他的確是難得一見的人才,天生音感極佳,正適合我這一路。♀」
說到這里,唯風螓首略低︰「對了,你們不是敵人嗎?你可要加把勁了,他可已經從棋子升為宮奴了。」
小十聞言不由撇嘴,就算是換了個環境,臧小樓也照樣比自己混得好。
頓了頓,她又問道︰「風宮侍,你知道夫人她的歌舞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不料唯風神情微變︰「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小十其實好奇的是為什麼每每夫人經過,只有臧小樓會迷失在她的歌聲中,而為什麼又只有自己會模仿她那支神奇的舞蹈,不過見到唯風反應,直覺告訴她,還是不問為妙。她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奇怪,畢竟夫人總是不停地唱啊跳啊的。」
唯風顯然松了一口氣,道︰「夫人之事,歷來叵測,你小小年紀不該深陷才好。」接著她又道︰「對了,我是來領你去書院的。我知你孤苦無依,生活窘困,不過我已經替你打點好了,你只要去踏踏實實地讀書便好,唯一要謹記的是,可不許隨便亂用我的名頭。」
乍聞書院,小十歡喜不已,又猛然想到自己在雲天水窟的任務,不由支吾道︰「可是……我在雲天水窟……」
她話未說完,唯風臉上驟然變了顏色︰「你怎麼去了那處地方?」
隨即不等小十答話,她又道︰「可是為了銀錢?」
小十點頭如搗蒜。
「你呀,」唯風伸指點了點她的額頭︰「糊涂,那處凶險之地怎麼能輕易踏足?」
小十埋頭于胸前。
「那地方好進不好出,除非做工滿一年,再或者是窟中人身死,不然我也沒有辦法。」停在此處,她突然訝異︰「你怎麼這麼晚還沒去?」
小十道︰「我正準備去,沒想到就踫到風宮侍了。♀」
唯風道︰「既如此,你就只能去雲天水窟了,書院一事,等你有……」她頓了一下,將「有命從那里回來」變為︰「等一年之後你辭了那里再說吧。」
「可是我想去書院。」小十道︰「風宮侍,還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我兩頭不誤的?」
唯風蹙眉沉思︰「倒是有一個辦法。」
小十喜形于色︰「什麼?」
「雲天水窟的工作,是分早晚的,你可以白日去書院,夜晚去水窟。只是……」
小十斬釘截鐵地打斷道︰「好,就這麼辦了。」她倒也不是一頭腦熱,相反,她是想起了窟中少年晚上會浸于寒潭窟內安全有保障,而她自己的木屋在晚上又會被臧小樓鳩佔鵲巢,如此此消彼長,白日去書院、夜晚歸宿水窟實在太妙了!
唯風本就不是多嘴的人,只道︰「既如此,你先去水窟,明日我再帶你去書院。」
「哦,差點兒忘了,」唯風本來轉身欲走,又踅回身,從荷包里掏出一塊半掌大的牌子來,道︰「唯月一直愧疚于當日擊你一掌,害你差點兒死于非命,她讓我將這個帶給你,說是補償。」
小十接過牌子,沒看出有什麼稀奇之處,口中道︰「月宮侍不必如此。」
唯風莞爾︰「小丫頭,這是一塊獸牌,憑此你可以去隔世宮領取任意一只獨屬于你自己的犛牛坐騎或是飛鷹傳信。」
小十立馬興奮︰「真的?那太棒了!」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黑白小牛犢。
唯風頷首,又叮囑她幾句,姍姍而去。
等小十籌備好一切趕到雲天水窟的時候,已經時近午時,她站在那里任老者一頓痛罵,又和他請求半天夜晚做工,才被放行。
正午的陽光亮得刺眼,可進了洞窟又是另一重天地,漆黑寂靜得讓人心發慌。
小十進去的時候喊著「我來了」,意料之中的沒人應聲。
依次點亮燭台,到最里面的時候她就已經瞥到他盤膝坐在鎖鏈上的身影。直至將洞窟內所有的燭台都點亮,一圈一圈的暖黃色燭光連成一片,將少年的身形一點一點烘托出來。唔,若不是他雙手被銬,他還真像是一尊高坐雲巔俯瞰人間的佛。她點燃這幾盞青燈,也許只為喚他人世間的一瞬垂眸。
可又垂眸什麼呢?她不由自主舒口氣,幸而她還沒想好該如何下毒,不用擔心被洞若觀火了。
顯然這尊大佛還沒能離得了五谷雜糧。雙手提了提大籃子,小十沖他喊︰「我來晚了……你一定餓了吧?」
昨天只吃了頓早餐,給少年也只帶了一頓,這回她學乖了,又從膳堂那里領來好些伙食。要說這洞窟內的人都是好待遇,除了沒有自由,其他樣樣不差,甚而實惠頗多。那膳堂的伙夫一听是石窟里的人吃不飽,二話不說又加了許多東西進去。
少年微微睜開眼,許是長久浸在黑暗之中,對光亮還不適應,他眯了下雙眼,才真正睜開。
小十對著他微微一笑,舉了舉手中的籃子︰「餓了吧?」
把籃子擱到地上,她正預備推桌子,少年手腕兒微抬,銀絲陡然而至,套起籃子又倏然而回。
見到明顯大了許多的籃子,少年微微一怔,不過他連絲毫停頓都沒有,揭開細布就要開始享用。
這時小十才反應過來阻攔道︰「哎?等等,喂,那里面還有我的一份兒呢!」
少年斜眼睇她一眼,又很快抽回視線,從腿上的菜籃子里慢條斯理地端出飯菜,雙腕上的鎖銬啷當作響。
她無措地站在下面,巴巴地望著他,看他拿起了屬于自己的紅薯……深吸口氣,默念不要莽撞、不要莽撞……他又拽下一根雞腿,那香氣穿雲破霧似的躥入她的鼻下……她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她還要殺他呢……
這麼一想,還真是有效,她頃刻間就委頓下來,耷拉著腦袋蹲在地上。就在這當口,身邊突然放被下什麼東西,發出輕輕的一聲「嗒」。她打眼瞧去,頓時愣在那里,一個小盆子里,塞了一個大紅薯,一枚雞蛋,一份兒餑餑,還有一只雞腿。
猶自詫異間,那根神出鬼沒的銀絲再度降臨,穩穩當當為她送來一盅湯。
她站起身,朝那少年望去,他兀自低眉垂眼地吃下一勺飯菜,斯斯文文。
「喂——」她大喊。
少年側目看她,灰色長發在線條姣好的肩膀上勾出一縷彎弧。
「謝謝!」小十指了指地上的飯菜,沖他咧唇而笑。
少年輕不可察地頷首,又自顧自地吃起來。
小十端起飯盆和湯盅,坐到桌子邊去吃。她盤膝坐在椅子上,手里捧著紅薯啃,視線一直凝在鎖鏈上少年的側影上。他是一座冷漠得不通人情的冰山,是一個被鎖住的殺人狂魔,可也是這樣一個人,會將自己的飯菜分給她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廝」。
她望著少年的側影,睫毛縴長濃密如重羽,眼角精致分明如線勾,若是將這少年畫到紙上,那必定需要最細膩的筆觸、最純質的色料,才能保證那種秀麗無一絲一毫的遺漏。沒了那幾分艷與媚,就恍惚是夫人的模樣……
夫人的模樣……小十心頭倏然一跳。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專注,少年恰此時轉頭回視她。
若是夫人那半張臉未毀,是不是就和這少年一樣,近乎無暇?
小十正困惑間,沒注意到少年神情中也有迷惘之色一閃而過。若是她知道他心里轉悠的是什麼念頭,一定會駭得魂飛魄散。
少年心中反反復復琢磨來去的不過一個念頭︰這小童今天為什麼沒有下毒?
如是兩人,一人在天,一人席地,各懷心思,一頓飯吃得安安靜靜。
小十身旁再次「嗒」的一聲輕響,她提起籃子揭開細布一瞧,頓時震驚了。她特意帶了近四份伙食,是分別作為早晚膳食的,可現在那瘦削的少年徑自一人就解決了三個人的飯量!
她躥下椅子,跑到他近前仰頭看他,想看看他的小月復里是不是藏了什麼妖怪,恰好那少年低眉垂眼也在瞅著自己,被拷著的雙手掌心朝上地在兩邊攤開,偶爾動一動手臂,格開傾瀉而下的長發。
他一字未吐,她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洗漱。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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