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嶸伏臥在榻上,半側臉在燭火映照下褪去幾分蒼白,蹙著眉,兩扇黑羽似的睫毛顫了顫,半睜開眼,漆黑的瞳孔中浮著一層迷茫,轉了轉才徹底清醒,剛撐起手準備起身,就痛得倒吸一口涼氣。♀
王述之迅速將他扶住,低聲道︰「別亂動,大夫已給你上了藥,現下覺得如何了?疼得厲害?」
司馬嶸蹙眉緩了緩,掀開眼簾看向湊在近前的人,卻因他背著光,看不真切,沙啞道︰「天黑了?」
「嗯。」王述之嗓音沉沉,目光緊緊鎖在他臉上。
司馬嶸逐漸適應昏暗,將他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目光與他相觸,讓那其中的灼熱憐惜等諸多復雜情愫緊緊裹纏,如同陷入泥沼,莫名覺得身子輕顫了一下,忙撇開頭將半張臉埋入錦被中。
王述之面色一變,捧著他的臉迫他轉回來,緊張道︰「疼得厲害?」
司馬嶸狼狽地閉上眼,深吸口氣,輕聲道︰「好多了。」
「我扶你起來,先把藥喝了。」
「不敢勞煩丞相,屬下自己可以起來的。」
王述之手中頓了頓,再次低身看他,見他垂著眉眼,神色鎮定,忽地笑起來,伸手在他下頜輕輕一捏︰「逞什麼能?」
司馬嶸掙月兌不得,抬手欲將他的手拂開,卻被他反握住,只听他含笑道︰「你是為我受的傷,我照顧你乃天經地義,你安心受著便是。」
司馬嶸頓了頓,點點頭未再掙扎,讓他小心翼翼扶著坐起來。
「這藥才送進來沒多久,還是熱的。」王述之端著藥碗在他身旁坐下,遞到他唇邊,「苦的很,忍耐一下。」
「不要緊。」司馬嶸接過碗,幾大口咽下去,眉頭都未皺一下。♀
王述之沒料到他喝得如此干脆,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回身將碗放在一旁,又擰了濕帕替他擦拭殘留在唇邊的藥漬。
司馬嶸面色尷尬,急忙抬手奪過帕子,胡亂在唇上擦了擦︰「此事可是夏太守所為?」
王述之正含笑看著他,聞言眸子里冷了幾分,不咸不淡道︰「夏太守謹小慎微,此事就算借他十個膽子,怕是也做不出來。」
司馬嶸點了點頭,又問︰「那名刺客審出來了麼?」
「已交由裴亮處理,他此時正在外面候著,應當已經問出些什麼了。」王述之將他手中的帕子接過來,扔進盆中,又拿了一件厚實的衣裳給他披上,在他頸間掖了掖。
司馬嶸陷入沉思,一時並未注意他的舉止,蹙眉沉吟道︰「幕後主使怕是與夏太守不無關系,丞相此行並未大張旗鼓,對方卻在游湖上大做文章,想來是早就預謀好了。」
王述之噙著笑直直盯著他,半晌未吱聲,見他疑惑地看過來,忍不住抬手在他額頭敲了敲︰「想不到你竟生了個勞碌命。他們在湖中行刺,必是準備打著意外的幌子掩蓋過去,不過既然我還好好活著,他們便做不成戲了。眼下你受了傷,好好養著便是,不必想太多。」
司馬嶸應了聲是,卻垂眸不語,顯然是又陷入沉思。
王述之輕嘆一聲,笑起來,傾身靠過去,抬手模上他鬢角,細細摩挲著,低聲道︰「剛來府中時,你可是連我饑寒飽暖都不放在心上的……」
司馬嶸不自在偏頭,想要避開,下一刻卻讓他兩只手捧住了臉,動彈不得,面色一僵。
王述之接著道︰「如今,你卻為我擋刀,那刀若是再扎深一些……」
「丞相對屬下有知遇之恩,屬下替丞相擋刀是應當的。♀」司馬嶸迅速截斷他的話。
王述之恍若未聞,長長嘆息一聲,自顧自道︰「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卻無以為報。」
「丞相不必……」
「為今之計,也只有以身相許了。」
司馬嶸︰「……」
王述之肅了肅眉目,一派正色道︰「你也不必客氣,我心甘情願的。」說著不管司馬嶸難看的臉色,俯身在他眼角似有似無地印了一記。
司馬嶸嚇一大跳,直著雙眼懵住了,眼角那一處襲來的暖意如同扔下的火苗,灼燙之感迅速往四周蔓延開來。
王述之見他魂游天外,低沉地笑了一聲,引得他轉目怒瞪著自己,卻也不以為意,拂袖一派瀟灑地站起來,揚聲道︰「裴亮,進來。」
司馬嶸只好定了定神,將先前那些亂糟糟的心緒拂開。
裴亮進來後抱了抱拳︰「丞相,那刺客已經招供。」
「嗯。」王述之點頭,「夏太守呢?」
「在外面候著。」
王述之微露嘲諷,笑道︰「還沒走?」
「是,夏太守說是要向丞相當面請罪。」
「讓他進來罷。」
夏知章早已跪得雙膝發麻,幾乎失了直覺,身子也凍得直打哆嗦,起身後偷偷在膝上揉了半晌才漸能走路,進屋後目光朝榻上的司馬嶸掃了一眼,心驚不已,再次跪地長揖︰「下官治郡不當,竟讓宵小之徒作惡,害丞相與晏清公子受驚,是下官之罪,下官定會查個水落石出,給丞相與晏清公子一個交代!」
王述之在司馬嶸身旁坐下,含笑道︰「夏大人快快請起,此事也不能完全怪罪到你的頭上,實在是本相大意啊,想不到游個太湖也能遭遇刺客,若是夏大人留在船上,怕是也要遭罪啊!」
夏知章一听,心中敲鼓敲得更為厲害,事情如此湊巧,自己被懷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好暗中抹了把冷汗,恭敬道︰「看來賊人對下官與丞相的行蹤觀察密切,下官這就回去親自監督此案。」
「嗯。」王述之不辨喜怒地應了一聲。
夏知章又朝司馬嶸覷了一眼,見他眸色清冷地打量自己,心里不由咯 一聲,上前兩步再次跪地,恭敬之色更甚︰「晏清公子受了傷,下官難辭其咎,望晏清公子給下官一個恕罪的機會,到寒舍來休養身子,下官必會盡心盡力……」
「夏大人折煞在下了。」司馬嶸打斷他的話,「在下為丞相效力,不過是一介草民罷了,當不得如此大禮。」
夏知章听得愣住,心中更為詫異,一時分不清他說的是真是假,只好唯唯應是。
司馬嶸又道︰「在下有傷在身,怕是無法起身相扶,夏大人請起。」
夏知章原本就覺得他不似一般人,此時再听他這說話的語氣,心中更是惴惴,雖听他自稱草民,卻反倒對先前的猜測更加篤定,站起身後只覺得後背一陣涼意,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王述之勾著唇角看他,眼中的笑意透著玩味︰「天色已晚,夏大人還是早些回去罷,不將此事徹查清楚,本相帶著晏清去府上休養怕是也不安心,還給大人增添麻煩。」
夏知章連連點頭,遂拱手告辭。
王述之揚聲道︰「裴亮,你派兩個人陪同夏大人回府。」說著又對夏知章笑了笑,「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使喚他們,不必客氣。」
夏知章哪里不知那兩人是去盯著的自己的,卻也不敢多說什麼,臨走時又不著痕跡地朝司馬嶸瞟了一眼,見他抬眼掃過來,忙收回目光。
夏知章離開後,王述之這才開始過問刺客一事︰「都審出些什麼了?」
裴亮道︰「刺客招供,說是受了夏永思的指使,夏永思為夏知章的佷兒,至于為何要行刺,卻死活都審不出來了,想必他們只是听命行事,並不清楚其中原委。」
司馬嶸听得疑惑︰「夏永思與丞相可曾有恩怨?」
王述之沉眼凝思片刻︰「夏氏與我素無恩怨,此事必有蹊蹺,裴亮,你去嚴查夏永思,不得聲張。」
「是。」
裴亮領命而去,第二日暫無動靜,倒是夏知章跌跌撞撞跑過來,幾乎痛哭流涕,開口便替夏永思求情︰「佷兒年少糊涂犯下大錯,望丞相網開一面,饒他死罪,只要留他一條命在,下官甘願做牛做馬報答丞相!」
王述之見他未耍花樣,且老實交代,對他本人的懷疑褪去幾分,不過面上仍是冷淡︰「夏大人可是在說笑?夏永思此次可是謀劃縝密,本相與晏清歷經重重危險逃出生天,可不是為了寬恕如此心腸歹毒之人。」
夏知章听得面如白紙,匍匐在地︰「下官兄長早故,只剩這一條血脈,下官實在是……實在是……」說著便哽咽起來。
「你佷兒的命是命,本相與晏清的命便不是命了?那刀再深半寸,晏清此時恐怕就不是臥在榻上了!」
夏知章听出他的怒氣,一顆心重重墜下去,面露絕望。
王述之話鋒一轉,輕輕笑了笑︰「不過本相與夏氏素無恩怨,夏大人不妨讓他從實招來,受何人所托,听何人指使,務必交代清楚,如此一來,別說免其死罪,便是減輕罪責也未嘗不可。」
夏知章許是急得狠了,竟未往這一層上面想,聞言又驚又喜,連連應聲後匆忙告辭。
王述之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半晌後將窗子合上,回身坐在榻旁看著司馬嶸︰「待此事了結,我們便上路,回到會稽有人照顧,更便于養傷,背上還疼麼?」
司馬嶸枕著錦被趴臥了許久,實在是累得慌,正想讓他扶著坐起,就听外面傳來裴亮的聲音。
王述之頓了頓,起身道︰「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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