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嶸走出成衣鋪,想著王述之還在畫舫上,就沒急著回去,這是他重生以來頭一回得自由,難得有機會單獨出來,便忍不住刻意放緩腳步,邊走邊打量這陌生的建康城。
無論國家強盛與否,京城永遠都是最不缺繁華的金粉之地,此時街道兩側已是燈籠高懸,沿途又設有夜市,熱鬧無比,司馬嶸緩步走至幽靜處,一抬首便可看見滿天星辰,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若沒有死而復生,沒有元生這個人,自己如今恐怕已是孤魂野鬼了。
司馬嶸自嘲一笑,繼續往前走,卻忽然听到一聲熟悉的鳥鳴,眸底一亮,急忙抬頭朝發聲處望去。
此時夜幕下一片漆黑,司馬嶸微微眯起雙眼在黑暗中尋找,耳中听到那鳥鳴聲再次響起,目光微轉,落在一座酒肆的樓頂上,唇邊立刻浮起一抹淺笑。
皇兄果真沒令他失望。
司馬善見他應聲抬頭,不由微微坐直身子,面上的神情顯得古怪又滑稽,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難掩振奮與激動,見司馬嶸收回目光狀似不經意地踱步到燈火幽暗處,急忙從袖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截細竹管,目光往下面掃視一圈,確定穩妥了才朝他遠遠擲過去。
司馬嶸听到腳邊一聲輕響,垂眼看了看,不慌不忙地俯身拾起來收入袖中,並未抬頭,只是握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一聲,之後便不疾不徐地離開。
司馬善長出一口氣,仰躺下去,盯著夜幕暗暗思索︰如此默契,鐵定是二弟無疑,這可真是活見鬼了啊!
回到丞相府,司馬嶸趁四周無人,打開竹管,取出信件,就著燭火迅速看完,眸中添了幾分篤定,再次浮起笑意,忙將信件湊在燭火上點了,又走出去將竹管扔進池塘中,轉身從容進屋。
正在這時,外面響起腳步聲,一名婢女走過來,笑道︰「王遲,你怎麼去了這麼久?丞相派人傳了話,叫你回來後即刻去畫舫。♀」
司馬嶸點頭道了聲謝,想起自己還餓著肚子,便撿了塊糕點扔進口中,這才撢撢衣袖匆忙出門。
到了那里一看,並無急事,陸子修也已早早離開。
王述之沖他招了招手,笑道︰「方才踫上吳大人了,我聞見他船上香味濃郁,便討了些酒菜過來,你嘗嘗。」
司馬嶸正餓得慌,道了聲謝便在他對面正坐,問道︰「不知是哪位吳大人?」
「中舍人吳曾,上回讓你唬弄過去的那位。」
司馬嶸想起那吳大人當時一臉遺憾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王述之忽地俯身,湊近了看他︰「遇著什麼好事了?這麼高興?」
司馬嶸暗自心驚,想著自己平日里雖不會像王述之那樣張狂大笑,可也不是沒笑過,一時有些不敢確定,究竟是自己功力退步,還是王述之的眼神過于毒辣,忙從容地抬眼看他︰「想不到丞相竟是喊屬下過來用飯的,屬下正餓著肚子,便忍不住有些欣喜。」
二人只隔了一張矮幾,近得呼吸可聞,船艙內燭火幽幽,襯得王述之一對笑眸更加流光溢彩,司馬嶸忙垂眼。
王述之卻是听得一愣,拂袖指指桌上酒菜︰「快吃吧。」
「多謝丞相。」
王述之見慣了他不卑不亢的模樣,卻是頭一回見他在自己面前用飯,一件稀疏平常事,竟覺得十分有趣,便興味盎然地盯著他看了很久,又見他泰然自處,便興味更濃了,含笑打趣道︰「瞧著倒像是陸府出了位三公子。」
司馬嶸︰「……」
「哈哈哈哈。♀」王述之收回目光,提起酒壺,「來,陪我喝一杯。」
「回丞相,屬下酒量不濟。」
「嗯?」王述之面露詫異,「那為何陸公子說你是只大酒壇子?」
「……」司馬嶸眼角一跳,心中暗暗叫苦,這陸公子究竟是來謀官職的還是來拆台的?見王述之已將一杯倒好的酒推至面前,只好道了聲謝,硬著頭皮舉起來,咬咬牙,斂息屏氣狠狠一飲而盡。
王述之讓他這豪邁的飲法驚得目瞪口呆,見他猛地咳嗽起來,急忙放下酒壺,俯身在他背上拍了拍,哭笑不得︰「你究竟會不會飲酒?」
司馬嶸咳得撕心裂肺,听他這麼問才反應過來,陸子修必定是什麼都沒說,他方才或許只是以為自己推月兌不喝,便故意拿幌子誆騙,想不到自己謹慎過頭反倒上了當。
好不容易止了咳,緩了神色,司馬嶸明明已經氣得咬牙切齒,面上卻只能忍著,躬聲道︰「屬下失禮了,丞相恕罪。」
「哎,無妨。」王述之擺擺手,又盯著他看了一眼,忍不住低聲笑起來,「我不過隨口一說,你既不會飲酒,該知道陸公子說不出那番話才是,還逞什麼能?」
司馬嶸不知該如何作答,許是酒勁來得過快,思緒便轉得慢了,一時竟顯得有些遲鈍。
王述之見了,大笑不止︰「這才一杯,你就醉了,哈哈哈哈,是我不對,好了,你接著吃。」
「多謝丞相,屬下已經飽了。」
王述之見飯菜所剩不多,便點點頭,笑著起身,順便將他也拉起來︰「那就回去罷!」
司馬嶸只覺得頭暈暈乎乎,似乎秦淮河起了風浪,整個畫舫都晃動起來,一抬眼,廊柱下的燈籠也便得模糊不清,心中暗叫不妙,連忙穩了穩身子,閉緊嘴巴再不開口多說一個字。
王述之本想扶著他走,卻見他腳步沉穩,面色沉靜,忍不住搖頭而笑,等入了馬車後挑亮燭芯,再次抬眼看他。
司馬嶸靠著車廂壁,不言不動,若不是眸底浮起一層水汽,恐怕還真瞧不出半點醉意。
王述之輕拂廣袖,抬手支額,頗為閑適地盯著他,目光落進他那對深深的黑眸中,頓如置身白霧彌漫的幽潭,看不見水面,亦看不見水底,有意一探究竟,卻讓白霧纏繞其中,月兌身不得,如此過了半晌,便不自覺傾身靠近一些。
一片陰影籠罩而來,司馬嶸微微醒過神,黑眸輕動,抬眼看他。
王述之見他神色凝滯遲緩,好笑之余,心底卻忽然飄出一絲極淺的酸澀,忍不住抬手在他下頜捏了捏,低聲道︰「平日就不見你灑月兌,喝醉了也要如此強撐,不累麼?」
司馬嶸眨眨眼,只覺得他的聲音如隔雲端,听不真切,倒是下頜起了些熱度,下意識動了動唇。
王述之見他醉得厲害,輕嘆一聲,抬手在他額角敲了敲。
回到丞相府,司馬嶸只覺得精疲力盡,強撐著最後一絲精神去床榻躺下,很快便沉沉入睡。
翌日醒來,想起那杯酒,簡直悔得腸子都要青了,又憶起昨晚被毀尸滅跡的信,連忙攜著新衣去了王述之那里,借口說是衣裳嫌長了,送去鋪子里再裁剪一番。
王述之不疑有他,只是定定地朝他看了一眼,笑容滿面地揮揮如意︰「去罷。」
司馬嶸道聲謝,出了丞相府便往衣鋪方向走,到了那里卻過門不入,拐個彎穿過小巷,走至另一條大街上,一路都微微垂著頭,好在衣著簡樸,並未引人注意,最後順利走進一家酒肆。
京中住的大多非富即貴,店家見他一身僕人扮相,卻也不敢輕待,忙遣小二上前問候。
司馬嶸迅速掃視大堂,見無面熟之人,便微微一笑,拱手道︰「家主命在下前來會一位姓賈的客人。」
小二一听頓時明了,應是早得了吩咐,連忙將他領上二樓。
雅間的門應聲而開,司馬善神色鎮定地將小二打發走,門一關,立刻就耐不住好奇心,大步沖到司馬嶸跟前,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恨不得將他從里到外翻個透徹,小聲問道︰「你真是二弟?」
司馬嶸在席上坐下,笑道︰「皇兄別來無恙。」
司馬善急忙跟著坐在一旁,繼續盯著他的臉瞧,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怎麼回事?」
「此事說來怪誕,原本以為自己死了,醒來卻變成他人,你就當是見了鬼罷。」司馬嶸說得含糊,刻意沒有提起那多出的三年,心道︰如今已然重活,那三年的事便如過眼雲煙,再不會發生了。
司馬善怔愣著出了半晌的神,此事的確怪誕,可活生生的人坐在面前,由不得他不信。
「唉……老天帶你不薄!」司馬善抬手在他肩上沉沉拍了拍,寬厚的手掌握成拳,又不輕不重地按了兩下,難抑激動,「這算是因禍得福啊,如今身子沒病沒災,又能行走自如,真是比什麼都好!」
司馬嶸見他眼眶微紅,自己也不免濕了眼角,深吸口氣,笑了笑︰「讓兄長擔心了。」
司馬善感慨地長嘆一聲︰「以往你最喜歡听我說一些外面的趣事,雖日子難熬,卻從未消沉過,可這次醒來後,你忽然對什麼都不在意,人也瞧著恍恍惚惚的,我當你終是生了厭倦,心里著實不好受。眼下看你安然無恙,總算可以放心了!」
司馬嶸道︰「兄長如何確定宮中那人並不是我?」
「原本倒沒瞧出來,不過這次我說起新亭文會,那人竟一下子活過來似的,觀其神色舉止與你判若兩人,豈不有蹊蹺?」
司馬嶸抿唇不語,站起身來回踱了兩步,問道︰「你可曾提到陸子修?」
「陸子修才名遠播,自然要提到。」
司馬嶸眼角緊了緊,心中頓時一片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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