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隊伍行了兩日,終于到了邊城的驛站,邵素等人剛進了柴房,便見王婆鬼鬼祟祟地領著一個四十許的女子走了進來——其實王婆也不過四十多歲,只是與這女子可是天差地遠。
大概王婆年輕時節也無甚姿色,又做著這種行當,一直穿得灰突突的,臉上皺褶百出,早早不見風情,這女子卻迥然不同,雖然眼角間泄露了滄桑,那身段那模樣仿佛妙齡女子,身上穿著一件素色的鎏金襖,裙子染著紅色的牡丹繡,丹鳳眉,飛天髻,面上似笑非笑,眼眸深處精光四射。
罪囚們大多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見了這樣的女子,知曉是個厲害人物,而且……穿著上雖不暴露,那眼目卻是風情外露,自是風塵女子無疑,想起私下里里討論的賣為軍倡之事,眾人皆提心吊膽,有的悄悄躲在了人後,希望不要被這女子挑中。
那女子見大家如此模樣,嗤地一笑,道︰「你們這是怕甚?告訴你們,若是被挑中,才是有造化的,要知我管事的是在青花營,這營里接的都是通天的大人物,若是你才藝不錯,又有看顧,賣藝不賣身都行……」
說著吁了口氣道︰「我曉得你們想什麼,想著過幾天官賣的時候,被邊城里的大戶人家買了去做丫頭,落得個清白清淨,只是那話說了,人家肯買你便罷,若是不肯,到了那誰也不要的份上,只能還做這行,只是可不是我了,若是落入黃花營,嘿嘿……」說著,抿了抿嘴道︰「人嘛,既然要落到這地步,就要認得清不是?」
這話說得入情入理,邵素姐妹都知曉蕭生肯定來贖的,因此都冷冷地望著她,其他人卻有些怦然心動,畢竟誰也不能有邵家姐妹的造化,與其冒險做丫頭,不如試試進入最高層的地方,落得個清淨?
有的人甚至這麼想,若是能見到那些厲害人物,自己家族的冤屈說不定便能申明了?……
只是大家都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突然要淪落風塵,一時很難回轉過來,便是有那心動的,也不願意在人前應聲,那女子似乎是常做此事的,用帕子捂住嘴笑了笑,對王婆道︰「王姐姐,這樣吧,但凡有那心許的,就勞煩您跟我說一下。」說著,掃了掃眾人,道︰「到我這里也不是人人都能進的,須要那好模樣好伶俐的性子才可,也不是誰都可進的。」說完,有意無意望了望邵家姐妹坐著的方向。
王婆收了她十兩銀子,早喜得眉開眼笑,便是賣了她的親閨女她都願意,忙不迭道︰「好說好說,林家妹子,你等好兒吧。」似乎兩人做慣這種事的,交易妥當,交誼深厚。
那女子笑了笑,正要轉身,忽然又道︰「對了,我叫林娘子,以後大家相見有日哩。「說著對王婆點了點頭,使了個眼色,一起出了門。
待她們剛剛出門,女囚們便議論起來。
「你去嗎?」
「我……我不想去,再怎樣苦,也輪不到做哪個的份兒上。」
「可是你沒听說嗎?若是沒人買我們,我們會更慘,說不定連她那里還不如呢?」
「我……想想……」
此時文媛悄悄地爬到邵素身邊,道︰「三姐……」說著,眼目含淚——這法子對邵素十分有效,對邵盈卻是未必,邵盈眉毛一挑道︰「文妹妹,不是我說,我們三妹已經救了你一命的,弄得自己也七葷八素的,如今指望著那蕭爺贖她,當然我們姐妹一體,咳咳」說了幾句,忽然後悔那日對邵素的諸多恐嚇,又擔心蕭生的安危,畢竟戰場無眼,若是真的戰死,她們姐妹……
忽然又想起馮子劍,戳到了那傷心處,眼淚忽然滾落了下來。
文媛本來見邵盈那麼說,知曉沒了希望,心忽悠悠墜了下去,忽見邵盈說了半日,停了下來,眼淚滾了下來,心中詫異,咬著嘴唇道︰「二姐,是我不對,我……我不該麻煩你們的。」說著,又道︰「應該會有人買我的,哪怕做個粗實丫頭我也願意,總之寧死也不做那種……」
忽覺自己的聲音太過高亢,引得其他人都向這邊望來,低下了頭,淚水滴滴答答落在了稻草上,忽然見一只手伸了過來,握住文媛道︰「文妹妹,別泄氣,一起想辦法。」正是邵素,她見自己竟成了大家的依靠,勇氣倍增,咬了咬牙,心道實在不行,哪怕借銀子,逼著蕭生把文媛贖了出來也好,卻口上不敢應承。
邵盈發了半天怔,忽然惡狠狠地擦把淚道︰「三妹,待咱們出了這地方,你看我的!」
邵素抬起頭驚異道︰「什麼?二姐?」
邵盈不說話,心里暗暗盤算,自己與馮子劍算是完蛋了,單靠著蕭生養活姐妹兩個,既不妥當,也不安穩,需設法賺銀子才是正經,只是這銀子從哪里賺呢?須知她們即使被蕭生贖了出來,也是官奴的身份,在本朝賤人是不能正經從商的,不過這難不倒邵二姐,大不了打著蕭生的名義便可。
只是這本錢嘛……
忽然萬分後悔起來,離開馮子劍不要緊,好歹拿他一百兩銀子,反正他的銀子也未必干淨到哪里去,自己偏生發癲,居然顧及什麼臉面,唉,可是如今再去見他恐怕是難了,這幾天她就沒看見過他,只隱隱看過幾個背影,連同王婆對她的態度,也帶了幾分冷意,要不是顧及蕭生,怕是早就冷待了的。
正忖度間,忽見門被推開,兩個押解婆子端著飯桶走了進來,一個提粥,一個提餅,女囚們停止了議論,紛紛站起來領飯吃,邵素三個也站了起來,卻是晚了,只得排到最後,待領完粥分餅的時候,那分餅婆子忽然抬頭對邵家姐妹使了個眼色,又咳了咳,指著邵盈拿著那張餅道︰「這位姐兒好生吃,以後有你好日子過哩。」
眾人見她說的奇怪,紛紛向她望去,她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花,老臉通紅,低著頭催促那分粥婆子道︰「走吧,走吧。」分粥婆子見今天十分異樣,卻也沒多想,一會兒子老姐妹要吃酒賭錢,因此站了起來,一起走了出去。
邵盈與邵素對望一眼,看著邵盈手里那餅,又見眾人都忙著吃飯,姐妹兩個偷偷躲在角落里,邵盈把它掰開,見里面果然有張字條,寫著︰「入青花營以圖打探消息。」下面有一行小字道︰「營中有人,可確保賣藝不賣身,勿慌。」
姐妹對望著,互相看著自己在對方眼眸里的倒影,沉默半晌,「我去!」邵素忽然開口道。邵盈「嗤」地一笑,臉上似笑似哭,輕輕道︰「這是命,三妹,這是命。」
「什麼命!」邵素見邵盈臉上顯出可怕的悲苦之色,心也跟著忽悠悠沉下去,道︰「二姐,你……我去,你別怕。」
邵盈見邵素臉上的惶急,終究心軟了,拍了拍邵盈的手道︰「怎麼可能是你?蕭生會答應嗎?再說,就憑你這性子,去了那狼窩,能不能活下來都難說,若是我跟那馮子劍還未曾鬧開也罷了,可確確實實又是分了的……我說了,三妹,這是命。」說著,輕輕依靠在那牆壁上,閉上了眼。
邵素見二姐的眼角漸漸滲出了眼淚,透過窗欞的陽光,爍爍發光,忽然忍不住奪眶而出,捏著二姐的手道︰「二姐,咱不去了,干嘛非得去,你說要賺銀子,我向蕭生借些錢,咱們以後好生過日子……嗚嗚。」怕別人看出來,用袖子捂住臉,終于蜿蜒而下。
她知道的,這個人一定會是二姐,否則姐妹兩個都完了,蕭生不會為了二姐贖人,二姐也不會答應讓自己進去,這個人……一定是二姐。想起二姐常常說的那「命苦」的話,忽然覺得這人生造化,變化莫測,真真有命苦的……
「二姐……」邵素在袖子死死拉著邵盈的手,悄聲重復道︰「咱不干了,咱不干了,好嗎?」
邵盈此時已慢慢接受了這事實,心緒也平靜下來,嘆了口氣,拍了拍邵素的手道︰「怎麼可能?若是不干了,他們……也不會放過我們的,總之,這是命,其實……」她頓了頓道︰「其實今日我見林娘子的眼神,便有些猜到了的。」
「她也知道了?」邵素覺得流淚只能讓二姐更難過,忙把臉上的淚水擦干淨。
「她怎會不知道?我若是去了,所有命運都掌握其手,那邊定是買通了的,否則……」忽然說不出話來,無力地靠在妹妹的肩頭,閉著眼好一陣子,喃喃道︰「報應,這是報應。」
「二姐……你別………」邵素听了越發難過,用手拍著邵盈的後背。
「我不是什麼好人,作孽的事情也做過不少,現在這樣也是活該。」邵盈臉上掛起淡淡的笑容,忽然想起就在方才,自己還憧憬著被贖買出去的「好日子」,還咬牙切齒地想著怎麼報復馮子劍,甚至想著……可瞬息之間,一切坍塌。
這人啊,就跟做夢般,一會兒子,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