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素在床上發了會兒怔,見鏨兒從外面進來,道︰「把那本《玉樓春》拿來。」鏨兒低低答應一聲,去內室拿書,墜兒見小姐雖然變了些,仍然不肯入港,連話也不跟她多談,知道不可勸,嘆了口氣,忽听婆子在外面高聲傳喚道︰「王妃,大小姐……」
墜兒嚇了一跳,忙對邵素道︰「小姐……」——王妃沈氏與大小姐這等貴人能來一起來看邵素這種庶女,倒是頭一遭,墜兒不曾經歷過,因此有些張皇,到底還是鏨兒穩重些,忙給邵素整理了衣服,與幾個丫頭婆子一起迎了出去。
邵素也吃了一驚,嫡母雖然對她不錯,卻也沒那麼好,恁地會親自來看她?還是帶著大姐姐……正忖度間,見簾子一挑,沈氏與邵月並幾個貼身丫頭從外面進來,掀開帷幕,帶著一身的冷氣,刮得邵素打了個顫,扭了扭身子,在床上行了個半身禮道︰「母親,大姐姐。」
沈氏微笑點頭,對著邵素的床邊的東坡椅上坐了,邵月侍立在旁,卻面色不愉,似有愁事,墜兒鏨兒連忙上茶。
還未等沈氏說話,邵素首先開口道︰「倒是素兒不好,勞煩母親來看望。——此言一出,眾人一愣,大家都習慣了木訥冷漠的三小姐,沒想到今日會得了這麼一句,因此都微帶詫異地望著她。邵素見眾人看她,微微有些緊張,卻听沈氏道︰「倒也不勞煩,只是從老太太那里過來,得了閑,你又是傷著了,我過來看看也罷。」頓了頓又道︰「你在我跟前長大,听了你掉下去,倒是閃得慌……」
話音未落,旁邊秦嬤嬤接口道︰「王妃最是慈和不過的,對待兒女上是沒得說的。」頓了頓,對邵素道︰「你不曉得,听說你丟了,王妃好幾天沒休息好哩……」另一個陳嬤嬤又道︰「那是,我們王妃出了名的溫柔敦厚……」
邵素听了這些言談,心中微微詫異,沈氏以王妃嫡母之尊,實在沒必要向自己一個庶女示好,只是……她還是低下頭,又抬頭道︰「母親待我自是極好的,這些年我亦是懂的。」
沈氏要的就是邵素這話,微微一笑,又瞥了瞥邵月,不由皺眉,只是這表情瞬息而過,道︰「我自然曉得你是個知恩知禮的孩子……」頓了頓,道︰「你腳崴了,這賞春會是不能了。不過徐老太太倒是常情的,說的是等你腳好了,讓月兒帶著你們姐妹一起去徐家散心……」
一起去徐家?
邵素心中十分詫異,借著賞春會讓徐家挑選她們兩個庶女也罷了,直接跑到徐家等著挑選,這王府的體面……
難道嫡母要急切到這份上?大姐姐在靖毅府到底遇到了什麼,讓母親如此志在必得?徐家又出了什麼事,要如此急切?……
這些事端她以前是不會去想的,如今思量起來毫無頭緒,怔怔地不說話,忽听邵月道︰「娘,算了吧……」
沈氏臉色一沉,狠狠剜了閨女一眼,抬頭深深望著邵素道︰「我想素兒也不會不肯的……」
邵素眼神里微微露出迷茫,可還是點了點頭道︰「一切听母親安排便是。」
「這便好。」沈氏這才笑逐顏開,掉頭對墜兒道︰「大夫來了可說什麼?」
墜兒見王妃垂詢,忙答道︰「大夫說小姐受了些驚嚇,別的倒也無妨,這腳傷乃是外傷,大約十幾天便是好了的。」
沈氏點了點頭道︰「這倒還好。」又四處打量了一下邵素的房間,她極少來此,見其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知曉這庶女是才女,這房間不像閨閣,卻象書房,心里微微冷笑,又見那窗上紗的顏色舊了,便對陳嬤嬤道:「這個紗新糊上好看,過了後來就不翠了.這個院子里頭又沒有個桃杏樹,這竹子已是綠的,再拿這綠紗糊上反不配.我記得咱們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明兒給素兒把這窗上的換了.」
陳嬤嬤是庫房管事,听了忙答應著道:「昨兒我開庫房,看見大板箱里還有好些匹銀紅蟬翼紗,也有各樣折枝花樣的,也有流雲福花樣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樣的,顏色又鮮,紗又輕軟,我竟沒見過這樣的,現下就去給三小姐拿來做。」
沈氏听了這話,不由笑道:「老貨,你這年紀大的竟是糊涂了,這紗不是那紗,我說的是蟬翼紗,你說的那叫軟煙羅\-」
眾人听了這話,不由好奇,陳嬤嬤忙笑道︰「王妃最是見識多光,到底是什麼紗,還要教給我這老瞎眼。」
沈氏飛快地看了邵素一眼,見邵素也正注目看她,點了點頭道︰「今兒我倒是教給你們一個巧棕,這做主母的,必是要眼子尖,心里明,萬萬不能讓下人糊弄了過去……」
邵素听了「做主母的……」眼皮一跳,低下了頭
又听沈氏道︰「這軟煙羅有四樣顏色:一樣雨過天晴,一樣秋香色,一樣松綠的,一樣就是銀紅的,若是做了帳子,糊了窗屜,遠遠的看著,就似煙霧一樣,所以叫作`軟煙羅\.那銀紅的又叫作`霞影紗\.如今上用的府紗也沒有這樣軟厚輕密的了。」
話音未落,陳嬤嬤便笑道︰「王妃真真見識多光,我這老婆子管庫房女敕多年,竟是一點也不懂的……」
沈氏嘆息道︰「也不怪你不懂,有些事情要經了才懂些……」正說著,早有小丫頭得了陳嬤嬤的令,把沈氏說的兩種紗都取了過來。
沈氏指著那匹月牙色的,道:「可不是這個!先時原不過是糊窗屜,後來我們拿這個作被作帳子,試試也竟好.明兒就找出幾匹來,拿這個替素兒糊窗子吧.」陳嬤嬤答應著,又連聲贊道︰「王妃真真厚道人,對女兒的情分上沒得說……」
墜兒與玉兒對望一眼,也忙接茬道︰「可不是,這許多年,王妃真真待我們家小姐如親生的……」
邵素以前見這情形,只有沉默不語的份兒,如今卻肯說上了兩句,道︰「母親對我的情深意重,素兒感激不盡……」說到這兒,忽然覺得自己又虛偽,感激是有的,哪里到了「不盡」的地步,忽然住了口氣,皺了眉,似乎也不太喜歡這樣的自己呢……
沈氏見邵素經過生死一回,如此識趣,心中頗為欣慰,那笑容便帶了幾分真意,道︰「敦厚不敦厚的說不上,做母親的本分,我倒是盡了的。」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對頭二房徐氏,與其心狠手辣比起來,自己倒是真的「厚」不能再「厚」了,從前經常哀嘆用心養不如放養,如今倒是覺得反而自己得了好——養出二丫頭那麼個百般機靈的,自己還不放心呢,三丫頭呆是呆了些,好歹說的話能做些準,若是二丫頭在這里,憑你說了千百句感激不盡,自己也是不信的……
抬頭見邵素低著頭,臉上煞白,以為她還未休養過來,站了起來,道︰「陳家的,你記得給三丫頭換窗紗。」陳嬤嬤答應著,沈氏對邵素道︰「那我走了,你好好養著。」
邵素似乎才晃過神來,忙道︰「母親、大姐姐,慢走……」自己身子不能動彈,屋里的幾個丫頭陪著把沈氏與邵月送了出去。
回來之後,文瀾苑的丫頭婆子都喜氣洋洋——王妃親自來探病,這是何等的體面!雖說這麼多年來,王妃對待三小姐也算不得差,可這麼著看顧卻是從來未曾有的,那愚鈍的還茫然不知,那機靈的早已竊竊私語。
「王妃這麼重視咱家小姐,以後在王府里可有體面了的……」
只听「嗤」地一聲譏笑道︰「你當王妃平白無故要來啊……」
「那是……」
「徐家必是屬意咱們院子了,憑你二小姐百般巧兒,也大不過人這福氣去……」
「說來也是,咱三小姐掉入懸崖也得不死,可是大富大貴之人……」
「是哩是哩,我听說那有貴命的,鬼神都保佑她們的……」
墜兒從外院向垂花門一路走過,听了這些話,心里十分高興,看鐲兒幾個走在前面,低頭對玉兒悄聲道︰「玉兒,咱們可是熬出頭了。」
玉兒自從挨了打,精神便比以前要差些,見墜兒興奮的臉,搖了搖頭道︰「也沒那麼多好處,王妃不過來看一下罷了。……」
「可恁地帶著大小姐?這可是前所未有的體面……以後咱們出了這院子……」還未說完,便被玉兒嗤笑道︰「出了這院子又恁地?說起來正經主子里,哪個不比小姐體面三分?也不過是二房東院那位跟咱小姐一樣的,可人家在二房跟正經小姐差不了多少的,那些下人們差不多的都把她當嫡出的待了……再說……」
聲音壓得更低,道︰「王妃左右不過為了大小姐罷了,還能恁地?」
墜兒听了這話,心中十分掃興,道︰「好了,好了,就你心思多,我不跟你說些這個……」一時小丫頭和婆子留在了外面,幾個大丫頭進了正房,墜兒掀開帷幕,正要給小姐道喜,忽見邵素竟在床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