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碧血銀槍 第二十九章

作者 ︰ [三國]碧血銀槍

()袁軍主帥高干方才從這郡府中離開。油燈未滅,案上還展著一卷竹簡,木架之上,一張簡單的羊皮輿圖懸于其上,昏黃的柔光透過素雅的屏風,隱隱約約勾勒出置于屏風後的矮榻的影子。

王嫵穿著和騎兵一樣的牛皮輕甲,頭發挽在腦後,覆以巾幘。黏在臉上的碎發上,眉間睫梢都還沾著細碎的血沫,雙眸緊閉,眉尖微蹙。

平日里紅潤水靈的菱唇此時失了血色,干得發白,清秀的容顏從額角到下顎,被塵土抹得一塊塊的灰黃,灰撲撲,髒兮兮,還夾雜著點點血漬,狼狽不堪。才幾日功夫,原本就縴瘦的臉頰更是小了一圈。

剛听到範成的話時,趙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現在,趙雲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不敢相信,王嫵居然有這麼大的膽子,竟一路喬裝,就跟在他的騎兵隊伍之中!

五天四夜,千里急行,飛襲北海!

這看似令人心神震動,甚至會令人兩眼放光的潑天之功背後,要付出的是什麼,沒有人比趙雲更清楚。

就連鐵錚錚的男兒都能被這征戰的壓力和長途的辛勞幾近逼到體力精力的極限,更何況像王嫵這樣的一個弱質女子?

她究竟是如何堅持到進了城門才月兌力暈過去的,趙雲不得而知。他只知眼前的這個弱女子,從並騎甘陵,到同闖信都,從疾馳三百里引平原援兵,再到這次不聲不響千里奔襲,如此膽識,如此果決,堪比亂世英豪,毫不遜色!

趙雲突然有些慶幸現在那雙渀若看透人心的漆黑雙眸緊緊闔著。

他可以放任自己滿腔的熱血激涌,心跳如戰鼓。不同于陣前廝殺,這股熱血直沖得他眼眶微微發熱,激得他那雙挽弓執槍若等閑的手,想絞塊濕布為王嫵擦一擦額頭的冷汗都在微微顫抖。

黃沙草原上,那一張如花笑靨,飛揚的發梢,飛揚的眉眼,以及那馬上亮徹天地的飛揚神采,一幕幕在腦海中飛旋而過。還有那山林里,清清朗朗的聲音,字字入心。

亂世之中,他本求保家衛土,建功立業,不負一身武藝。

可就在那一刻起,冷靜平和的心境似翻起滔天巨浪!

他要成就一身功名,要俯仰天地,縱橫疆場,萬古留名!無論這其中有極多凶險艱苦。

但他畢竟太年輕了。

公孫瓚用將,講究資歷經驗,看重軍中威望。要功績,要名望,他沒有太深的根基,更沒有一把經月累年長在軍中,象征年紀,象征身份的花白長須。他只有一腔熱血,他只能拼膽識,拼險阻,拼命。

用一身的功績,去做……蓋世英雄!

王嫵並沒有受傷,她只是累極了。說她暈過去了,倒不如說,她是睡著了。

沒有汽車飛機的年代,千里奔襲,日夜無休,目不交睫。雖說有範成暗中看護,可他畢竟還要負責前後哨探。到了最後兩天,幾乎每一次眨眼都有上下眼皮黏在一起睜不開來的可能,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視線開外的景物是隨著馬匹奔跑而跳躍,亦或是因為她越來越頭暈而旋轉。

夾緊馬月復的雙腿已經麻木得沒了知覺,腰酸背痛,身體只是僵硬地機械式地重復著一起一伏的動作。縱然她出門時早有準備,穿了三層中褲,又在大腿內側綁了絹布,兩側的皮膚終究還是沒有逃開被堅硬厚實的馬鞍側沿再一次磨破。

好在她昔日有過徒步挑戰極限的經驗和心智。自第三天一早開始,王嫵就已經露出了體力不支的跡象,全憑著一股意志力支持。是以一進城門,心神松懈下來,王嫵一聲不吭地直接就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只是這一覺,王嫵睡得並不安穩。

夢里影影憧憧,槍戈林立,刀槍錚鳴,人喊馬嘶,無數聲音紛繁嘈雜地交織在一起。

有人舉起刀向人群揮舞,有人慘呼著倒下去,有人在馬上扛著大旗,有人跌下馬,被馬蹄踩得支離破碎。喊殺聲,求救聲,忽而模糊,忽而震響,鼓噪著耳膜。

浮光掠影一般的夢境,浸透著深深淺淺的紅色,好似一幕紅紗,波浪般的隨風飄揚,但就是遮擋在她眼前,揮之不去。

心里的最深處,王嫵知道,那是血光!

馬背上顛了五天四夜的身子,每一寸骨頭都叫囂著疼得厲害,好像被人生生扯成無數塊。兩條腿幾乎要跟著抽搐起來,肌肉扭曲,輾轉翻騰。

腳踝小腿處不知被沿途的草木割出多少道深淺不一的傷口,然而這些傷口在她大腿內側的傷下,卻蒼白無力得幾乎如同不存在。

最嬌女敕的皮肉,好似被銼刀狠狠磨過。火燒火燎似的疼痛中,竟還伴隨著輕微,卻不容忽視的瘙癢,讓她即使在睡夢之中,也忍不住並攏了雙腿,互相磨蹭。可偏偏輕輕一踫,哪怕是皮膚和中褲褲管的相觸,也是有一陣直刺入心的劇痛。

模糊間,王嫵卻仍是不醒,只苦皺一雙眉,喉間溢出一連串難受的嗚咽。

忽然,似有清水淋上傷處,火燒般的感覺隨著隨之而來的一陣清涼緩解,但是觸踫到水的皮肉緊接著卻更加刺痛起來。

王嫵想要翻個身,避開那飲鴆止渴般清水。一只寬厚的手掌輕輕覆到她額頭上。

「忍一忍……馬上就好,上了藥就不疼了。」

耳邊,她隱約听到有人和她說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可過耳成雲煙,她的大腦死機了一般,竟是一點也沒有听進去。

于是,王嫵反手按到那只手的手背上,叨念嘀咕出一連串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內容的話來。

她話音未落,兩腿之間真正清涼起來。不是清水過時那只存片刻,就流走的清涼。

王嫵隱約感覺到有一只手,牽引著那股清涼,一點一點地涂到她兩條大腿內側的皮膚上。靈活而溫柔,每過一寸,如熨斗似地將那痛楚慢慢燙平。

王嫵緊皺著的眉頭跟著舒展開來,又嘟囔了一句什麼,僵直繃緊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只是她的心神渀佛剛剛放松下來,又立刻被一團濃雲似的,赤紅如血的色彩猛地驚醒過來。

王嫵睜開眼,入目的卻是又高又黑的長長的屋梁。在昏暗的火光中,看不清梁上有什麼,只一團暈開的墨似的黑。

她腦中還帶著一絲昏睡後的迷惘茫然,努力睜大了眼,偏一偏頭,正對上一張熟悉的,還有些疊影的容顏。

趙雲俊朗的容貌也是灰撲撲的,身上的衣物看得出只匆匆月兌了一件披風,銀盔就隨手扔在一邊,頭發散亂,只隨手在腦後一扎,甚至都沒有再仔細梳一梳。

趙雲見王嫵睜眼,目光不由亮了一下。匆匆放下手里一直為王嫵擦汗的布巾,轉身到屏風外面倒了水,遞到她口邊。

王嫵怔怔地看著他來回忙碌,兩行清淚,不知不覺,突然從漸漸清明沉澈的眼中沿著耳側臉頰滾落下來。

「怎麼了?還有哪里疼?哪里不適?是不是方才下馬時摔到了?」趙雲被她突如其來的眼淚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水囊,緊張萬分地問出一連串問題。

王嫵卻不管他,淚水越來越多,先是無聲地一道道交錯著從臉頰上滑落,壓抑著喉嚨里發出的嗚咽,最後干脆放聲大哭,涕淚橫流,全無形象。

她剛剛親身參與了一場戰役!

清清楚楚地看著尸山血海在自己面前一點一點堆積,然後她再縱馬踏著飛濺的血肉。雖然範成一直護在她身邊,但千軍萬馬之中,總有疏漏的一息半刻。

有曹軍的長刀向她頭頂劈砍而來,有自家的兵士長槍揮舞間險些攔腰將她掃落下馬,王嫵在最後的一刻瘋狂地驅馬疾行,不知道馬前撞到了誰,不知道馬下又踏過誰的尸體,用盡全身的力氣。

作為一個來自文明社會的現代人,自從來到這個亂世開始,她無數次告訴自己這就是這個時代的模樣。戰爭,流血,每一次橫陳在她眼前,她都盡力地勸說自己這一切都在歷史上切實地發生過,她只不過是在看一場身臨其境的特效電影。

而這一次,她如此真真切切地意識她自己就是這電影里的一部分,不是冷眼旁觀的觀眾,看得也不是悲歡離合的情節。甚至和那次在公孫瓚大營里不同,她穿行于腥風血雨之間,飛濺的血液和肉沫沾上她的臉頰時,還帶著余溫!

然而這一通眼淚,既不是埋怨連日趕路的委屈,也不全為方才那血腥戰場的恐懼。就連王嫵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麼,也許是透支了體力之後的片刻脆弱,她哭得用足了全身的力氣,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每一塊緊張過度的肌肉都發起抖來,哭得幾乎被來不及進入肺葉的空氣嗆得滯住呼吸。

等她最終慢慢地,一抽一抽地止住哭聲,伸手抹臉時,抬頭便看到趙雲手足無措,又一臉的震驚的模樣。站在她身邊,舉手投足都不自然起來,哪里還有平日里半點少年老成,冷靜自持的模樣?

王嫵噗嗤一聲,破涕為笑。

見她終于止住了哭,趙雲明顯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又重復了一下方才的問題︰「還有哪里不適?」

王嫵只覺得喉嚨口又干又痛,就指了指他匆匆放在地上的水囊。

趙雲會意,將水囊送到她口邊。

王嫵的雙手手掌被馬韁勒破了皮,被厚厚的裹了起來。她剛要撐著榻坐起來,趙雲的動作卻更快。一手一欄,從她的臂下反穿過去,矮□子,手臂一收,王嫵就被他托著仰了起來。

趙雲坐到王嫵身後的榻上,讓她能靠著自己的胸膛喝水。

這勢……

王嫵下意識本要推拒,可趙雲的動作好像練過了無數遍,自然而然,毫無半點扭捏遲疑。她自己又是軟綿綿的,真的沒有一絲多余的力氣。而且這種時候,無論說什麼,似乎不是徒增尷尬,就難免有些矯情。

于是,王嫵決定裝作不知,就著趙雲的手,只用嘴來喝水。

其實,趙雲的身上,令王嫵夢中也心悸的血腥味,灰塵,和說不出的污漬混雜在一起,再加上王嫵現在自己身上都是冷汗熱汗不知道出了幾身,這樣兩個人背脊靠著胸膛貼在一起,實在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悅的事。

只是王嫵喝完了水,剛才用盡力氣痛哭的倦意又泛了上來,全然顧不上這個問題,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

趙雲笑了笑,俊朗剛毅的臉上,線條柔和。扶著王嫵重新躺下,唇角微動,正要說話。卻冷不防王嫵的臉色猛地一變。

方才痛哭的時候太過投入,王嫵發覺自己一直忽略了一個問題,知道起身喝水時,才一下子意識到——她大腿內側的磨破皮的傷口已經包扎好了!

突然之間,王嫵想起昏睡恍惚之中那只為她澆滅傷處痛楚的手!她本以為那是痛極了之後,人的大腦產生的自我安慰的幻覺。可現在……

她不動聲色地合攏了雙腿。

兩腿之間,分明裹著一層厚厚的繃帶!

王嫵心口猛然一跳,抬頭狐疑地盯著趙雲。

「怎麼了?」某個被懷疑對象全無知覺。

「那個……」王嫵的臉有些發熱,問出口的問題,就不由拐了個彎,「我們這次來,帶軍醫了麼?」

若是軍醫,大不了她就當自己去做婦科檢查的時候遇到了男醫生。

趙雲聞言一下子又緊張起來︰「還有哪里疼?」

「不是!」王嫵不耐地揮了揮手,「你就直接告訴我,我們帶沒帶軍醫?」

趙雲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掃,卻找不出她還有哪里傷了他沒看出來的。

「我們是急行軍,軍中將士個個要驍勇沖陣,哪有閑余保護軍醫?更何況,尋常軍醫又怎麼跟得上……」

「哈?」他話還沒說完,王嫵的腦中轟的一下炸了開來,發出了一個類似驚訝,又類似好笑,還包含了無數趙雲無法理解的情緒的氣音。

「那……是誰蘀我裹的傷?」王嫵抱著最後一線希望。

趙雲的臉色猛地一僵,昏暗的火光下,大片暖色從耳後爬上臉頰。

「這……」威猛悍勇,計奪北海的少年將軍搓了搓雙手,好像闖了禍的孩子被父母當場抓到,給出的解釋怎麼听,怎麼少了幾分中氣,「劇縣幾度易手,民心慌亂,四散躲避。一時之間,實在找不到醫匠……」

王嫵覺得她的心髒踩錯了步子似地狠狠連跳了兩下,擠壓出的血液直沖上頭,漲得滿頭滿臉都是!

什麼叫實在找不到醫匠!她睡醒了,或者痛得睡不著了,自然會醒過來自己上藥!

手上的傷口處理過也就算了,那可是兩腿之間啊!趙雲可是個男人啊!

雖說事急從權,可是……

王嫵哀哀一聲嘆,舉起白粽子一樣的手,捂住了臉。

「那個……」趙雲一手提了燈,一手舀著水囊,慢慢往屏風外退,「累了就再睡一會兒……」

王嫵放下手,看著落荒而逃的男人的背影,唇角浮起一抹苦笑之余,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那一天,斜陽余暉下,那個恍若身披金甲,站在雲層之巔的身影,可擔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

我和你男和女都逃不過愛情

誰願意有勇氣不顧一切付出真心

我對你有一點動心~

有那麼一點點動心一點點遲疑~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難以抗拒——

昨晚上碼這章的時候,不斷循環這首歌,好貼切的感覺有木有~停也停不下來!

感謝千雪童鞋扔了一個地雷~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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