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一早,紅玉從外面進來,說是皇後娘娘將前殿的人給換了。♀
梅珞點頭,前殿書房的燻香里摻著別的東西,那守殿的自然要好好盤問的。因為對外稱病,她只能繼續養在「花容」里,在一旁看著玉箏溫書,這孩子整天粘著她,午睡醒了也不呆在自己的殿里,偏生跑到跑到她這里來溫書。
沒多久,太子殿下也來了,圓圓的團子臉本來十分討喜,可他總是緊緊地繃著,教人看了又是忍俊不禁,又是替他難受,他自己卻恍然不自知,落了座,往桌上掃了一眼,清咳了一聲才道︰「母後將事情與靖宇道過了,特著靖宇過來謝過梅姐姐。」
梅珞知他指的是燻香的事,故意逗他︰「太子殿下不必謝我,我本是看殿下讀書時瞌睡偷懶,才去皇後娘娘處告狀的,殿下不怪我才好。」
到底還是個孩子,靖宇听到這話眉間就微微地蹙了蹙,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她,見她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知道被打趣了,頰邊的兩團白女敕包子皮頓時就紅了,他將頭別到一邊,又拿肉呼呼的小手握成拳在唇邊清咳了兩聲做掩飾,這才道︰「那兩日也覺得奇怪,神思屢屢恍惚,不想竟是著了奸人的道,梅姐姐且放寬心,所謂天網恢恢……」
梅珞實在是忍不住了,走上前去,伸出手從兩邊捏著他臉上的兩團肉往上扯了扯︰「殿下才多大個人啊?小孩子就該說小孩子的話,什麼叫‘特著靖宇過來’‘神思屢屢恍惚’,什麼又叫‘竟著了奸人的道’?殿下說這話不累,我們這些個听得都累了。」
靖宇兩張小蓮愈發地紅了,也不知是被她捏的,還是自己羞的,雖然想掙扎,又不敢使勁地晃頭,一晃被捏住的臉皮就疼。
「殿下就不能好好說話,說’母後讓我來謝謝梅姐姐’’前兩天讀書總是打瞌睡’,還有‘結果是被燻迷瞪了’,這樣不好?」梅珞手上不放松,見玉箏在一旁格格地笑,也跟著笑了,這才松開手,「若殿下真想有威儀,方才就該高喝‘大膽刁婦竟敢以下犯上,來人,拖出去,杖二十’!」
靖宇又抬起那肉嘟嘟的手在臉頰上揉了兩把,垂著頭囁嚅道︰「父皇曾教導……曾說,動輒施刑的是暴君,何況梅姐姐……梅姐姐是靖宇的先生……」
梅珞看他一臉促狹的樣子,越發來了興致,問︰「那皇上可曾教導殿下明君該如何?」
「父皇說當明君是要費精力動心思的,只要精神用得對心思動得巧,就能天下大治。」
額……這話挺對,也像承澤說出來的,可這說了跟沒說又有什麼區別呢?梅珞見他又往桌上掃了一眼,只裝作看不見,「那殿下這般說話也是皇上教的?」
「不是父皇教的。」靖宇忙著辯解,「父皇只是說身為一國儲君出言行事都代表天家風範,不可馬虎草率……」
這還不是他教的啊?只是委婉了些,依著承澤的性子,肯定是故意這麼教的,然後就等著孩子說話,心里怕是像看戲一樣得樂子呢,靖宇真是個實心眼的孩子……
梅珞扭頭看了看桌上盤里的梨,盯著他問︰「想吃麼?」
「不甚想。」靖宇說得聲音格外地低,見她盯著自己,又弱弱地點了點頭。
梅珞撿了個大的遞給他,扭頭看到巴巴望過來的玉箏,道︰「溫完書才可以吃。」
靖宇接過梨咬了一口,又說︰「父皇說身為太子,不能耽于口舌之欲,我很少吃小食。」
他說這話時,定是因為你手上有他想吃的東西,梅珞看了靖宇一眼,愈發覺得這孩子可憐,「安心吃罷,別說話了。」
被人月復誹好幾遍的「父皇」如今正在朝鳳殿里,臉色不大好,問︰「牽涉進來的宮人都死了?」
皇後娘娘也十分挫敗,柳眉蹙著︰「是,臣妾辦事不力,順著燻香和香囊這兩條線查下去,涉及其中的宮人有三十七個,因為入錦華宮的東西都有人專門排查,除卻排查前接觸這兩樣東西的二十六人,有下毒嫌疑的共十一人,今兒一早派人去抓的時候,就死了八個,剩下的三人在帶來錦華宮的途中奪刀自戕。」
皇上嘆口氣,這事兒明顯是走漏了風聲。
「昨兒夜里招太醫過來,雖是打了梅珞的幌子,可也有些草率了,定是得了風聲,那人才會殺人滅口。」
承澤扯了扯嘴角︰「殺人倒是真,滅口卻未必,做這種事情,定然是知情的人缺少越好。有機會下毒的只有十一人,那做這件事的最多三四人,可如今卻死了個干淨,擺明了是混淆視听,死的人多了又從何查起呢?」
柳皇後跟著點頭,「死了這麼多人,再下手查確實不好入手了。」
「前面八個多是被殺的,如今再追究原因也于事無補,可後面三個卻在押解途中奪刀自戕,沒有牽連的人為何要自戕,這不就清楚了麼?」承澤眉宇間舒展開來,悠悠地道︰「既然宮里死了人,那可得查查,讓人好好查查。」
皇後娘娘點頭。
「一箭雙雕的計謀,若是毒害了太子又能嫁禍給容容那自然是好,若不能,兩者得其一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將主意打到太子身上,也忒囂張了些。」承澤修長的指節在桌上扣了扣,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樣,「廖家查了幾天,也差不多該動手了。」
皇後娘娘听明白了這意思,忙問︰「皇上也懷疑廖錦詩?」
「她?她可沒有這麼凌厲干淨的手段,但她的表姐就不一樣了,畢竟是太妃,輩分都要高出一茬來。」
皇後娘娘雖然同意,可總覺得貿然就動廖家有些不和當。
承澤想得卻恰恰相反,「如今太子出了事,就算沒有證據,身為他的父皇,也該找人開個刀才說得過去,一來泄泄怒氣,二來也好殺雞儆猴。」
皇後娘娘沒有說話,先帝半年不理朝政,這人月兌掉孱弱蒼白又謙和的外衣,于先帝靈前繼位御極,大整朝綱,重塑朝勢,手段智謀無可挑剔。可實際上,這朝堂與他來說,還比不上後面「花容」里住著的女子……
承澤見皇後不說話,頗為惆悵地嘆了一口氣︰「可是容容大約是在錦華宮中住不久了。」
皇後娘娘聞言一愣,稍後也點頭,「那皇上打算如何?」
「還能如何?依著她罷,前兩天臻宜不是入宮了麼?多半是知道了她中毒的事情,為她來的。」承澤說完有笑了,「臻宜這丫頭,還真是膽大妄為得很,若是沒人護著她,不定什麼樣了。」
「臻宜自小聰慧,做事應當是仔細思量過的,再者若沒有她,只怕也就沒有如今的梅珞了。」
承澤聞言,心情大悅,可嘴上去不饒人,「她不過是有些小聰明,做事向來都是幫親不幫理,也不看看她家章書遠為了給他善後,都忙成什麼樣了。」
皇後娘娘想起梅珞要搬出去的事情,又問︰「若她回司籍司,少不得要讓人看顧得緊些,這錦華宮就夠嚴實的了,還不是一樣出了事……」
皇上點點頭。
第二日一早,梅珞無事又去了一趟丹秋林,果然如玉箏說得那般,楓葉都紅了,曾經待字閨中做姑娘時,她不喜歡這樣艷的紅色,覺得太扎眼了,可誰料後來世事無常,她看這個顏色也慢慢順眼起來。
入了秋,夜里涼氣重,清晨的霧也跟著濃,等太陽出來,白灼的霧氣就變成了清亮的露珠,梅珞一路走過來,繡鞋前緣已經濕了,這林中的紅葉倒是好看,卻也並無別致的地方,她便想折轉回去了,可走了沒幾步,就從邊上的緩坡上走下來一個人。
那人的額發有些濕了,看樣子在林中已有些時候了,梅珞抬頭時正看見他,也不知他下來後要往左還是往右,只好站在當場行了個問福的禮,「民女見過皇上。」
皇上從上面下來,早就見到了她,笑眯眯地道了聲「免禮」,又問︰「這是第二次于丹秋林中遇見梅姑娘了,朕喜歡楓葉,梅姑娘也喜歡麼?」
果然問到了這一句,梅珞嘴上不說喜歡也不說不喜歡,知道︰「這邊靜些,就過來了。」
承澤的目光從她手上掠過,一雙黑溜溜的眸子水亮水亮的,可是面上卻依舊是紈褲子弟的模樣︰「梅姑娘有了意中人?」
梅珞聞言將手上的帕子絞得緊了些,恰好將那兩粒紅豆絞在了手心里,因為垂著頭,教人看不清臉上的情緒,聲音卻貫入以往的風平浪靜︰「不知皇上此言何出?」
「梅姑娘的帕上的那兩粒紅豆不像是宮里的繡工,是自己繡的罷?朕雖不解風月,可也知道‘半妝紅豆,各自相思瘦’。」
梅珞聞言將整天帕子團在了手里,頭垂得更低了,半天才說︰「在帕子上繡紅豆,于民女而言不過是’綠窗紅豆憶前歡’罷了。」
承澤一張臉笑得端是風流且倜儻,可听到這話,笑意立時僵在臉上,不過也只是須臾的功夫,稍後就恢復了先前的雲淡風輕,道︰「梅姑娘有了意中人,朕自是肝腸欲斷的,只是君子有成人之美,可又實在想知道梅姑娘將來出宮後要和你那意中人做什麼?」
梅珞整個人頓時沉浸在一中悲傷且壓抑的情緒中,深深吸了口氣才回話,「民女不敢欺瞞皇上,若有一日當真離開這紅磚黃瓦,能青山綠水中與古卷青燈相伴也是福氣了。」
「梅姑娘正大好年華,怎如此說,兀的教人傷感?」承澤看了她一眼,又扭頭看著坡上,心中卻在想︰
若有一日能了無牽掛,我定要攜她高歌縱馬,許她一世,從青絲到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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