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稍許,月白窗戶紙上影影幢幢映疊出院中合歡花葉的模樣來,金風一過,枝葉晃動間便有隱隱花香蜿蜒而來。
敏容一身大紅嫁衣恭恭謹謹的坐在床邊,百無聊賴的望著自己的鞋尖兒。
王府正堂在前院,隔了幾處院子與長長的回廊,可喧鬧聲還是乘著夜色傳了過來,只是嗡嗡的一團,教人分不清楚。
等的時間有些長了,嗡嗡的喧鬧入耳,敏容漸漸不耐煩起來。
她被嫁過來給病秧子王爺沖喜,但沖了這麼久的喜她都未曾瞧見那王爺一眼,只是趁著拜堂時,從紅蓋頭之下瞧見了三雙靴子,想來那病秧子是被人兩側架著拜完了天地的。
太無聊,太悶人,敏容決定為自己的將來好好打算一下,也不知青河王到底病重到何種程度。倘或不幸中的萬幸,此次沖喜失敗了,自己就要守寡,可帝後如此疼愛這個病歪歪的嫡子,定不舍得叫青河王府自此絕後,那麼多半要從其他王爺出過繼一個孩子過來,到時候王府里便是自己說了算,想來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的……
棒子敲過第二聲,久閉的房門終于被人徐徐緩緩的推開來,朗朗月色傾灑入室,那雙拜堂之時就瞧見過的靴子緩緩踱進來。
應該是如外間傳言的那般,這個王爺是真的病重了,就連走路都是搖搖晃晃一副將要跌倒的樣子。他的步子邁的很慢,大約是想沉穩一些,可落地還是紛亂的,且還走得氣喘吁吁。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終于走到了敏容的身邊,卻似是爬了好幾座山一樣,累的癱坐在了床沿上,喘了老半天的粗氣,才擠出來一句︰「不…不…不好……意思,等……等久了罷?」
未掀蓋頭不能開口說話,敏容秉承著母親送她出門之時說的這句話為信念,十分嬌羞的默了默,沒有言語。
新郎官喘了兩口氣,略略訝異道︰「……你,莫不是睡著了?」
敏容︰「……」
新郎官繼續道︰「真的睡著了?」
敏容默默的朝著他挪了挪,將頂了紅蓋頭的腦袋往他跟前探了探,示意他先將蓋頭掀下來再說。
新郎官恍然大悟︰「哦,對,本王忘了還有……」掩嘴咳了咳,這才繼續,「……還有個蓋頭」
說罷,便伸了手過來掀蓋頭。
敏容巴巴的望著伸過來的那只手,十指修長瑩白好看,卻是有些病態的蒼白,只見那只手顫巍巍的捏起蓋頭一角,抖啊抖,抖啊抖的想將它掀起來,可大約是體力不繼,掀到一半,蒼白的手就軟軟的垂了下去,被掀起的蓋頭也隨之又落了下來。
她好不容易看到腳前的三塊地磚,不想隨之又成了紅通通的模糊一片……
好在那只蒼白的手並沒有放棄,繼而又顫啊顫,顫啊顫的掀,如此重復著掀了十來遍,都未曾將蓋頭掀起來……
敏容看的實在窩火,覺得這人分明就是在耍她!
但,夜色清冷,那只手最後一次掀蓋頭失敗之後,她便听見了那人喘著氣,用疲憊極了的嗓音悲痛道︰「你,你能搭把手嗎?這蓋頭太沉了」
整天下來,都亂嘈嘈的,敏容腦仁里本就有些混亂,听到這話竟一時沒能回過味兒來,半天才明白,不是蓋頭太沉,而是王爺的身子太過嬌弱了,想將手舉高些都不能……
這青河王說話也忒婉轉了些……
彼時她還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想明白這一層後就十分願意助他一助,可要如何「搭把手」卻將她難住了,總不好自己將這蓋頭給掀了。
她在蓋頭下狠狠皺了皺鼻子,忽然福至心靈想到了辦法,于是十分輕微且嬌羞地點了點頭,新郎官應該是看到了,因為那只好看的手又出現在蓋頭下面。
敏容拿起被自己絞了一整日如今已皺巴巴的帕子,在對方眼看要功敗垂成的瞬間將其裹住,然後伸出自己的雙手將那只好看的手給握住,這才往上舉,慢慢地朝蓋頭湊近,等看他捏住了,又使勁往上抬了抬……
一塊地磚,兩塊地磚……五塊地磚……終于,她從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了燈台上燃得正旺的喜燭……
旁邊的人也大松一口氣,又喘了許久才緩過來,很是知禮地說︰「有勞……」听聲音,好像這兩個字都說得異常吃力。
娘親說新娘子最大的規矩就是要矜持,敏榮便十分矜持地點了點頭,也不好主動扭臉去看他,可眼珠子卻禁不住往旁邊斜了斜,然後就看到一身大紅的喜服,和他胸前垂下的一縷黑發。
旁邊的人終于又發話了,依舊斷斷續續的︰「關于本王……你應該也听聞了不少,這樁……婚事雖是父皇母後的意思,本王卻也知對你不住……咳…咳咳……」
看他咳得背都拱了起來,敏容趕緊去旁邊的小爐子上倒了一杯茶,低頭嘗了一小口,覺得有些燙,又從桌上的茶壺里兌了些冷的進去,這才端過來,一手在他背上幫著順了順,一手端著茶杯湊到他唇邊上。
她這才發現病秧子雖然面色蒼白唇無血色,卻長得很好,尤其是濃眉下的那一雙眼,掩在長長的睫毛下面,黑亮黑亮的,又暖人心得很,就像……就像剛出殼不久的小雞仔,黃絨絨的毛,黑豆樣的眼。
想到這里,她看他的眼神也跟著柔和了幾分,青河王應該是真的咳痛了,也顧不得講究,就著她的手喝掉半杯水,呼吸終于和緩了一些,等氣完全順了才又開口︰「早些睡罷,等躺下了就會好些,你莫擔憂。」
他說罷,便伸手去解腰上的玉帶,可動了兩動又開始氣喘吁吁,他自己倒還不覺得,只是教旁邊的人看著甚是揪心,好在最後還是掙扎著解了下來……
前面說了,敏容那時是個善良的姑娘,加上到底是「夫妻」,只好上前「搭把手」,幫他把外袍和靴子都月兌了,扶著他躺平,又蓋好錦被。
等弄完這些個,她看了看里側剩下的半張床,又瞅了瞅燭台,本想去吹熄了蠟燭再寬衣解帶,可偏偏喜燭是吹不得的……
她咬咬牙,轉身到妝台前去掉發髻上的鳳凰冠和珠翠,又去掉最外面的一層翟服,這才輕手輕腳地爬上床,在里側躺好,奈何這雕花楠木大床上卻只有一床錦被……
教導嬤嬤說,無論洞房之夜遇到什麼,新娘子都要忍著,可如今的夜里著實冷了些,她看旁邊的人沒什麼反應,于是便揭開被子的一角,往里頭蹭了蹭,片刻之後,又蹭了蹭……
如此三蹭之後,她總算將整個身體都躲到了被子下面,暖和得很,頓時覺得這個洞房夜總算是圓滿了,忒不容易……
卻不想病王爺又開口了,也許因為躺平了,這次說話果然要順一些︰「本王也曾上書回絕過父皇母後,到底已經病成這樣,太醫也說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已是個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卻難為你要與我這個活死人夜夜同床共枕……若我能在白日里去了,那倒也好;若是在夜里,等天亮了,你才發現,豈不是同死人在一張床上躺了一宿…咳…咳……那同在棺材里過夜,也沒區別了,可憐你一個姑娘家,多半是會嚇到……咳…咳咳…」
一陣風過,合歡樹在夜色里抖了抖,敏容卻覺得那風好像是貼著自己的面門而過,涼颼颼的,心里也跟著發毛……
看來今夜,這錦被是捂不暖身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