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必憲把紙筆交給于先昌就哼著小調走了,看得桑孝良只冒火,輕聲罵道︰「這小子,好像別人都有罪,他無罪一樣,神馬東西!」
不想,于先昌連忙制止︰「兩位,算是給我個面子,在這里千萬別惹事,我什麼要求都沒有,就此一點,行不?」
兩人沒想到于先昌居然如此膽小,大為不解。陳白道︰「于伯,我看你見多識廣,遇事鎮靜自若,為什麼怕他呢?」
于先昌一邊分給兩人紙筆,一邊搖頭︰「不是怕他,在這里大家都是終監犯,沒有罪重罪輕之分,也沒有誰能減刑出獄,只是到了我這個年紀,當然還是想過太平r 子咯。」
陳白看他說話大氣不喘、臉s 不變,自是不信,但又不便追問,于是道︰「那個陳必憲說必須背熟的三十八條是什麼?」
桑孝良顯然也不明所以,在旁邊接口道︰「是啊,那小子說得很嚴重的樣子。」
于先昌在桌前坐下,笑道︰「你們不必緊張,三十八條就是《服刑人員行為規範》的簡稱,在任何監獄都必須背的,我早就倒背如流,你們一個這麼年輕,一個有文化,還怕什麼?只是這個三十八條是三個月後考核的主要內容,必定要抽查的,假如你們誰答不上來,陳必憲這個學習組長也要連帶扣分,所以他肯定緊張嘛。」
桑孝良點頭道︰「原來如此,看來當牢頭獄霸也不是那麼好當的。」
于先昌悠然道︰「那當然,權力越大,必然責任越大,在修行人來說,這叫著相厲害。」
桑孝良笑道︰「說得有道理。嘿,老爺子你還知道修行呢。」
于先昌一愣,旋即擺手道︰「現在基督教佛教全世界流行,大型監獄為了改造犯人,都開了什麼瑜伽、冥想、禪坐課程,你們倆也可以報名的。」
桑孝良和陳白對此完全沒有興趣。陳白道︰「學那有什麼用,神神鬼鬼的,我有個朋友也學禪,打起架來卻從來不沾邊。于伯,你還是說下認罪書該怎麼寫吧。」
于先昌笑了起來,道︰「寫認罪書和改造材料不會一次過關的,監獄里給你一天一個積分,還讓你晚上看電視看新聞,也給積分,你以為那麼好賺好玩呢?這是監獄思想管理的一個主要內容,認罪、悔罪、贖罪,那叫三部曲,到時候肯定還有管教民j ng和心理專家找你們談話的,你們先寫吧,怎麼想的就怎麼寫,慢慢就知道格式和寫法了。」
三人于是各自佔了桌子一角開始寫認罪書。但速度顯然完全不一樣,桑孝良咬了咬筆頭,還在琢磨怎麼下手,于先昌已經刷刷刷好幾行了,桑孝良驚訝地扭頭去看︰
尊敬的zh ngf 干部︰
我是罪犯于先昌,因犯猥褻兒童罪上萬起,被判終生監禁,現在青浦區特種監獄第二十五監區第四分監區服刑改造……
再看那邊陳白,兩眼上翻,目視天花板,顯然還處于思維混亂狀態。桑孝良搖搖頭,自己還顧不過來呢,管不了他了,也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慢慢下筆。
室內陷入寧靜之中。
陳白的思維從一片混沌慢慢清晰。認罪?自己最大的罪過除了殺人,那就是父親的去世。陳正剛是如此地寵他,每天風雨兼程地帶著他跑步踢球,把他從一個懵懂少年打造成了亞洲矚目的球星,其中的辛苦和期盼豈是一句兩句所能道盡!
但自己的回報呢?自己一直還覺得父親管教太嚴,讓他失去了很多玩耍的機會,這也是他後來戰績不穩的一個原因——從他稍稍嶄露頭角開始,手中有了父母鞭長莫及的鈔票,便想著要「補償」失去的一切,看著漂亮的女人、名車、煙酒、別墅等,心醉神迷,不能自拔。
當然,他也不是不想回報父母,他幾次提出在上海購買豪宅,搬離體育局那不過七十平米的老房子,但陳正剛都斷然拒絕,不是說影響不好,就是說人老了不想搬新家。想來,他老人家最後竟是被自己活活氣死在那老房中了……
陳白的眼眶開始濕潤,強健的心髒竟隱隱作痛。這就是心痛的感覺麼?他暗暗問自己,如此,再痛些又何妨,只要能讓父親復活,就算痛死也願意。
可是,閉上眼楮,沉溺于痛苦,就能解除痛苦?陳白的理智慢慢回來,好吧,要我認罪,就從這里開始……
一個多小時後,于先昌早已寫完,桑孝良和陳白也寫了兩三頁,足可交卷。三人于是再次打開三本大部頭,于先昌似乎在研究積分,桑孝良和陳白則找到三十八條,開始輕聲念誦。
期間,學習組長陳必憲分明又來過兩次,從鐵門的孔隙里窺視——筒道里除了巡j ng每十五分鐘一次巡視總是特別安靜,有輕輕的腳步聲亦可听到。
這種被多重監視的生活讓陳白不爽,但那又能如何?除了忍耐,再無他法。
到了下午五點,陳必憲在巡j ng的帶領下終于進門。這彪形大漢c o著半生不熟的上海話間雜普通話,笑道︰「背得怎樣了?哈,于老哥估計是沒有問題,你們兩位呢?」
桑孝良和陳白均是搖頭,「這才一下午呢,哪有那麼快?」
陳必憲似乎很是理解,繼續笑道︰「沒關系,沒關系,慢慢來,只要心態放正,很快就能背好。交代材料寫完了吧,都給我,我要送給葉指導。」
上交材料,送走巡j ng和陳必憲,三人再次圍坐在桌前,或許是大部分心思還留在認罪書與三十八條中,都沒有說話,大眼瞪小眼地等待晚餐。
晚餐其實並沒有那麼值得期待。六點鐘,晚餐準時送到,打開餐盒,里面三兩米飯、一塊排骨、兩塊土豆和幾片青菜葉子。
桑孝良吧唧完那塊排骨,長嘆道︰「好幾個月沒吃上海本幫菜了,草頭圈子、糟缽頭、紅燒禿肺……」
陳白也嘀咕道︰「就是來碗咸酸飯也行啊。」
于先昌照舊把排骨給了桑孝良,笑道︰「一葷兩素,飯管飽,不錯了。你們算算,每人每餐一塊排骨,全監獄就得上萬塊排骨;每人一塊肉,全監獄就得上萬塊肉,一餐得吃多少頭豬啊?」
桑孝良嚼著排骨,還閉上眼楮,似乎在回味,道︰「多少頭豬我不知道,但我吃過隔子肉,一頭豬就只有一斤,那個肉真香,韌x ng十足……」
陳白好奇道︰「什麼隔子肉?」
于先昌搖著頭嘆道︰「人就是貪吃,隔子肉在豬的胸腔和月復腔之間,長不過一尺,寬不過三指。」
桑孝良一睜眼︰「想不到于老哥也是同道中人,你不是不吃肉嗎?」
于先昌應道︰「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嘛,這隔子肉就好比人的橫膈膜一樣,處于身體要害位置,關系重大,怎會不知道呢。」
桑孝良嘻嘻笑道︰「不錯,不錯,把隔子肉切成小片,再加上香菜、姜蒜,再根據各地口味,放點糖或辣椒都成,吃起來奇香無比,肉質緊湊,就是那湯,泡著飯吃,也是無上美味啊。」
陳白二人看他完全忘形,懶得理睬這吃貨,抹桌子、洗碗,又商量好,以後三餐的洗涮按照床位順序輪流負責。
晚上七點,新聞聯播開始,所有終監犯均坐著小凳子仰視。新聞之後,還可以看一個小時,當然,監舍沒有遙控器,頻道也是固定的。
享受了電視帶來的輕松,晚上照例是雷打不動的學習和寫材料。這個時候,一般都是寫改造r 記,第二天上交。如果有寫得好,還有機會送監獄內外各媒體刊發播出。當然,積分是少不了的,至少一分、兩分,多的甚至能有五分,假如上了國家級媒體,最高封頂可達到10分。
之所以封頂,因為寫作這種事說白了也和其他技術活沒差別,都是先天功夫,和什麼出身、文憑、道德沒半毛錢關系——假如有大作家乃至大文豪東窗事發前來投獄,這活被他包攬,其他人可要y 哭無淚了。
308舍三人的寫作功夫有得一拼,都屬于監舍級而不是國家級,能蒙混過關就高唱阿彌陀佛。所以,除了桑孝良還心存幻想地寫完又涂改幾番,似乎要試探監區和監獄的審稿水平,于先昌老馬過河,早已一揮而就,算是流水賬里的頂級大師;陳白則是足球高手,從來是用腳說話,而不是用手,抓耳撓腮,憑著記憶,按照時間順序勉強也寫完了一篇見聞錄。
于先昌輕輕叩了叩桌面,道︰「兩位,過一會就要點名熄燈,按照監獄規矩,晚上是要輪流值夜的,你們有什麼想法和要求?」
桑孝良和陳白立刻呆住,能關燈上床,一覺直到大天亮,可以忘記白天的悲催,也算老天垂憐,這竟也不成?誰特喵出的餿主意的啊?
于先昌明白了,點點頭道︰「其實這是流傳了上百年的老規矩,兩位此前可能都是大富大貴,所以夜夜高枕,不知道夜晚的j ng彩和凶險。」
桑孝良響起晚上不能睡覺就臉呈苦瓜型,忐忑道︰「夜夜笙歌我倒是有過,但是夜夜值班就只是我手下弟兄們的事,這監獄到底怎麼值夜班?又要多久啊?」
陳白也有點蛋痛,運動員為了訓練和比賽,睡眠質量從來都是高要求,可沒值夜班一說。
于先昌嘆了口氣,解釋道︰「其實監獄是二十四小時監控,你們看,室內有兩盞燈,一盞在頭頂,可以照明,很亮,還有一盞在牆上,偏暗,那就是睡覺時開的。但這麼多監舍,監控室的人也不可能一刻不停地瞪大眼楮看著監視器,而犯人,尤其是咱們這種終監犯,進來的可不是善茬,萬一有人要辦事,逃獄或自殺,選的時間點要麼趁著獄j ng換班,要麼就是晚上了,所以,互監職責要求,監舍內必須值夜班。」
陳白對這老江湖已經很佩服了,點頭道︰「你老說怎麼安排吧,我听你的。」
桑孝良瞟了陳白一眼,心內一陣嘀咕,這小子真好說話,關系到睡眠大事總要商量商量,怎能任由擺布?但獄規不可破,于先昌又是組長,他又能如何?只得附和道︰「嗯,于大哥說個方案瞧瞧。」
于先昌似乎早有打算,笑道︰「其實兩位不用擔心,我知道你們一位身體有病,一位太年輕,我呢,恰好相反,身子骨還不錯,又是人老睡不著。這樣,每天晚上熄燈後,你們一人值班一小時,這樣就到了十二點,以後就全歸我負責了,如何?」
這真是無上福音,桑孝良和陳白听完喜出望外,簡直要抓著于先昌的手喊活祖宗。
陳白想了想,遲疑道︰「七個小時不睡覺,你老能撐得住嗎?還是讓我多值兩個小時吧。」桑孝良似乎也意識到要讓一位快七旬的老者去獨守夜班,似乎有點不太孝良,也隨聲附和。
于先昌搖手笑道︰「沒事,我去過很多監獄都是這樣過來的,只是我守夜和別人不同,別人是站著或走來走去,我呢喜歡坐著冥想,冥想其實就是休息,所以一點不覺得困,你們放心睡大覺就是。」
陳白二人听他說話,忽然想起這老家伙猥褻過上萬兒童,一陣惡心,估計肯定是沒少坐牢,估模他這不是贖罪改造,那就是又一個怪癖了,于是愧疚之心,立刻煙消雲散,各自道了一聲謝,便不再爭論此話題。
不久,一位巡j ng前來點名,正是上午押在隊尾後的那位矮壯男,點完名,果然又說了值夜班的事。于先昌早有準備,神態誠懇地上前和巡j ng好一陣嘀咕,矮壯男驚訝地盯著他看了好半會,眼中似乎還露出了敬佩與關切之s ,而後終于首肯,並示意準備就寢。
不久,所有監舍的照明燈齊齊熄滅,牆邊的睡眠燈亮起,午夜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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