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瞬的光亮,很快地燃盡了生命似的,煙花便悄無聲息地像流星般消失的無影無蹤,之後便是更加可怕的黑暗。
對于馮漪來說,眼前這個蠻橫少年只是今日才萍水相逢,可對于趙祈明來說,馮漪這張臉早是已刻骨銘心。
趙祈明的家境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但是家中有薄田幾畝,店鋪數家,維持生計還是綽綽有余。自從幾個月前,一個叫陳玉枝的中年女子聯合縣衙以極低的價格強買了他家的土地,並逼著他簽訂了霸王條款,把他們一家趕出了榆陽鎮,老父在遷往洛陽的路上身染重病,不久就撒手人寰。趙祈明早年在鄉間被大儒舉為秀才,以為能憑借一身功名為家族沉冤得雪,可是奈何陳玉枝是昌黎王四小姐馮漪的女乃娘,牽連眾多,沒有人敢插手此事。四處踫壁的趙祈明只好憤憤作罷。
一日,馮熙舉家前往白馬寺祈福,寶馬香車,家僕如雲,在人群中趙祈明遠遠就看見走在人群中的趙玉枝,綾羅綢緞,珠光寶氣,他恨不得立刻讓腰間的三尺寶劍一飲仇人的鮮血,可惜馮家有官威如此,自己身後無人,武藝又稀松平常,想要報仇雪恨只是痴人說夢。此時一陣風恰巧撩開了轎簾,不知情的馮漪就這樣被趙祈明牢牢記在了心里,並且日日夜夜恨之入骨
崔敬默早已對馮漪暗生好感,辱罵馮漪比摑自己幾巴掌更教他憤怒。生性靦腆羞澀的崔敬默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諸君如此出言不遜,為難一位弱質女流,談何以君子自居?」
趙祈明瞥了崔敬默一眼,覺得他一身樸素打扮必定是出身布衣,並沒有想和他爭論的意思,只呸了一口道︰「我才不要和胡人養的奴才白費口舌!」崔敬默自小生活優越,沒經歷過半點風雨,哪听過這等侮辱,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一直不願再生事端的馮潤也按捺不住了︰「這位公子,請嘴下留情。家妹自幼被嬌寵慣了,經常口無遮攔,若是得罪了諸位,就由我來替她向各位賠罪。」說完馮潤將左手與右手在胯部相合輕晃兩下,同時斂衽、微低頭、輕蹲身——這是漢家女子的「襝衽之禮」,「只是,崔公子從平城不遠萬里來到洛陽就是為了今日的竹林詩會。如此待客之道恐怕會落人口實,失了洛陽人的臉面。」
崔敬默感受到了來自馮潤的支持,也整理好了情緒,鄭重其事地左右雙手相合向前平推,向眾人作揖︰「在下崔敬默,清河人士,現定居于平城。」
「崔敬默……給事黃門侍郎崔長仁是你什麼人?」在座中有一年長者問道。
「正是在下從兄。」崔敬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崔長仁,本名崔孝伯,當今聖上親自賜名曰崔光,現任中書博士、著作郎、給事黃門侍郎,與秘書丞李彪參撰國書。太和六年,賜爵朝陽子,拜散騎常侍,著作如故,兼太子少傅。作為北魏朝廷中舉足輕重的漢族大臣,在儒生中素有盛名。
听聞崔敬默是崔光的從弟,滿座賓客立刻對他刮目相看。
趙祈明眼看形勢要被逆轉,卻依然賊心不死,不依不饒道︰「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崔公子出身顯貴,又何必與胡人為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群北方蠻夷之輩,連屬于本族的文字都沒有,怎會明白我漢族詩歌的博大精深。馮漪姑娘今日嘲笑我們迂腐窮酸,我們怎能不諷刺姑娘附庸風雅呢?」
馮潤心中卻想著胡人中卻至少也有一個是例外——北魏國主拓跋宏。
馮漪也不甘示弱地回擊道︰「別整天胡人漢人的。我母親是胡人,但我爹爹卻是漢人,在我心中胡人漢人並沒有什麼分別,又怎會有高低貴賤之分?《詩經》從小就是我的枕邊書,我幾歲就會背了,怎麼會不通文理?倒是你,文不成,武也不成,整天只會怨天尤人,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早從世祖皇帝開始,胡漢之間就親如一家,而你在這兒搬弄是非——」
「??爍夕星流。昱奕朝露團。粲粲烏有停。泫泫豈暫安。徂齡速飛電。」
突然從江面飄來一陣朦朦朧朧的歌聲,婉轉輕柔的女聲像一只水鳥從水面滑翔而來,在每個人的心上留下陣陣漣漪。
夜晚的洛陽江水極冷,裹挾著一層薄霧,與白日的熱鬧繁華相比反而增添了另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是謝公子和葉姑娘來了!」他們听到隔壁房間有人高聲呼喊。
剛剛還箭在弦上的爭吵頓時煙消雲散,片刻前還忙著羞辱馮漪的趙祈明飛也似的跑了出去,崔敬默也拉起馮漪急急忙忙地奔下了樓,馮潤鬼使神差地跟著他們來到了江邊。
「?衰期迫。靡靡壯志闌。既慚臧孫慨。先愧楊子嘆。寸陰果有逝。尺素竟無觀。幸賒道念戚。且取長歌歡。」
漸漸聲音更加清晰,孤舟離得近了,簡直觸手可及。坐在船頭一女扮男裝的少女,彈著琵琶,吟唱著《長歌行》,她的手如蝴蝶上下翻飛,輕攏慢捻抹復挑,撥動著每個人的心弦。而另一長衫男子立在她身旁,衣帶當風,飄飄欲仙。
「謝公子——葉姑娘——」江邊的文人雅士都拋去了方才的矜持,大聲高呼。崔敬默和馮漪也受到感染似的,不顧剛才的成見,加入其中。特別是馮漪,因為要下樓的關系,沒有佔到最有利的地形,被擠到了第三四排的位置,只能不停地蹦蹦跳跳。若是從謝公子和葉姑娘的位置看來,在人頭攢動的人群中,有個小小的頭上上下下,十分滑稽。
在大家歡呼聲中,謝公子先下了船,輕手輕腳地上了岸,轉過身去伸手扶了葉姑娘一把。在月色清明下,兩人俱回過頭來,皆是俊眼修眉,唇紅齒白,不肖凡品,有一種驚心動魄、咄咄逼人之美。雖說竹林詩會中有的是俊美不凡的翩翩兒郎,但是從他們出現那一刻起,眾人都會覺得,有珠玉在側,不免覺得自慚形穢。馮潤的心也仿佛被這倆人攻城略地了一番,她開始覺得今夜之旅的確是值得的。
「謝公子,你可來了!沒有你,這玉盤珍饈、瓊漿玉液也味如嚼蠟,食之無味。」那位剛開始痛哭流涕的常姓男子似乎已經酒醒奮力擠到倆人身邊來。
「多謝子興這麼看重在下。有美人,有美酒,有美食的地方自然會有道暉。」謝公子雙眼緊眯,露出貓一樣狡黠的笑容,興沖沖地沖他做了個揖。
馮漪看這個恍若畫中人的風流才子,不覺神情痴迷。她想著,若是畫中人哪兒會有這麼生動的表情呢?又有誰能妙筆丹青畫出這麼生動又這麼好看的人兒呢?
「諸位,今日前來是要通知大家,今夜的竹林詩會,謝斐然無法陪各位飲酒作詩了。」
謝公子話音未落,在場所有人都發出惋惜之聲,馮潤也十分合群地嘆了口氣——雖然她並不想要嘆氣。
「今夜的一切,就由葉姑娘全權打理。」「謝公子的眼神暗了暗,卻又浮起了如河燈般微弱的光亮,「天地不過是萬事萬物的溫床,光陰不過是千秋百代的過客。浮生如夢,須及時行樂。希望諸位今夜都能盡興,忘卻身外的煩擾。」
一直沉默不語的葉姑娘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謝公子,她輕言道︰「道暉,你且放心,萬事有我。」
眾人還沒有看清是怎麼回事,謝公子已經落到了船上,一聲斷喝後,船緩緩開動了。
「諸位,既然不是離別,就別說再見了。」
謝公子的話被拋在北風嗚咽聲中。
更深露重,船翁的簑笠上已經結滿了露水。天邊的明月浸在漾漾水波中,謝公子的船就像行走在月光上,劃破了一輪月圓。
葉姑娘遙望著謝公子,感覺他立在船頭,夜風吹得他衣袂紛飛,仿佛要羽化而登仙。她想起上古偷靈藥而奔月的神話,抬起頭來看著滿天星斗,再低下頭時卻見江面一片寂靜,再也尋不到謝公子的身影了。
「道暉……道暉……」
她如夢吃般喃喃自語道,剛剛自己人前的鎮定不過只是偽裝。或,,更新更快今日一別,今生還能否相見?力挽狂瀾?她參不透命理。百度搜道暉此番前去,能否不知旁邊的丫鬃低聲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葉姑娘緩緩回過頭來,冷若冰霜地對馮潤三人說道︰「三位請回吧,這里不歡迎你們。很可惜,我也不喜歡胡人。確切的說,我恨胡人。竹君,送客一一「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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