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姑姑~我的書已經念完了,你能把圖樣還給我了嗎。」
梅樹低了枝椏,將寒未寒的深秋,郊外的林子邊,女子似乎是從北方來,半張臉埋在領口瓖嵌的一圈雪貂絨毛里。
她樣子不算老,甚至于她抬起頭時,便綺麗得如同詩人筆下走出來的一般。只不過滿頭雪白的長發未束,終究是帶了一些歲月的痕跡。
「……一個男孩,描什麼女孩子家的圖樣?不嫌娘娘腔麼。」
小男孩叉腰生氣道︰「私塾里的先生說了,為家里人分憂解難乃是大丈夫份所當為!我幫二姐描圖樣是怕她累著!」
一聲輕柔的笑意,本來還想再逗逗這小孩,卻又捕捉到一個踏著雪的聲音,笑意微微斂去,把那圖樣還給小孩。
「明天繼續來給我念書,逃了我以後就不會再請你吃桂花糕。」
本來準備大丈夫一去不復返的小孩听到這話,艱難地點了點頭︰「姑姑明天見……」
一排小小的腳印自落葉堆里延伸向不遠處的水鄉鎮子,霜發女子似乎是慣于眼簾半垂著,回過頭來,
「十數年前你就說要走,現在是第幾次來和我說道別?」
「才第三次,不過事不過三,這也是最後問你,和不和我一起走?」說話的是一個深藍勁裝的女子,她走路幾乎沒有聲音,整個人如同一把暗藏在鞘中的利刃,隨時準備抹喉奪命。
霜發女子側過臉發出一聲柔軟的鼻音︰「你怎麼就確定我最後會決定和你走?」
「只有你和我是一個地方來的不是嗎?」
「我只是覺得我們最多畫風相同,而且按照劇情發展難道不應該是你在這個男神遍地的世界里找到了真愛而留下了生兒育女嗎?」
深藍勁裝的女子皺眉嚴肅道︰「別鬧,親緣情緣,盡心就可以了,何況看你這些年听見琴聲就繞著走,看來是不打算再繼續下去了,我再等你一日,明天此時,你不來找我,我就自己走了。」
伸手模索著輕輕踫了踫粗糙的梅樹枝椏,那上面因為天氣冷得早,結了一個個小小的花苞,折下一枝,放在鼻下,卻嗅不到什麼想起。♀
「不用等那麼久,我不像你,感情早已深埋扎根,不是說離開就離開。」
「你留下來有什麼意義呢?」
「那我去的那個世界對我而言有什麼意義呢?」
相對靜默,灰暗的,沒有光彩的眼楮抬了抬,接著又緩緩說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唐鴆心嘆了一聲︰「……到時候別說是我丟下你。」
霜發女子將手里梅枝遞給她︰「雖然還沒開,吃點水插花瓶里應該還能活幾天。時間不多了,這大夢一場,總該帶點東西回去。」
「承情。」唐鴆心一翻手拿出一把月溶竹傘,換過梅枝︰「下雪了,你這心劍傷人傷己,自己多保重。」
「一路平安。」
慢慢撐開傘,听著那腳步聲遠去,天地之間仿佛就只剩下落雪的聲音。
回想半生,有些人一段並肩作戰的交集過後,各有各的生活,有些人說要與自己同行,但終究並非是那個合適的人。
而深藏眷戀的人,總讓人分不清假象與真實。
所以習慣了孤身上路,這路上總會有懷揣著少年人痴痴傾慕,也總是報之以婉拒。
因為——
每個人心里都有座墳,葬著一個未亡人。
……
琴川。
琴川這地方屬于江南水鄉,因著南來北往的商旅,比一般的鎮子稍大些,平靜安寧中帶著一絲水鄉特有的書卷氣。
「……那是歐陽家的馬車吧。」
「可不是,又到了給歐陽夫人上墳的祭日,歐陽少爺總該回來。」
「歐陽夫人也夠可憐的,前些年不知怎麼的就瘋了,總說兒子不是兒子,最後病得神志不清,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要我說,歐陽少爺這麼知書達理的,拿我們家那臭小子換都算我家祖上積了德的。」
路人議論紛紛之際,一個小男孩擠過人群,急急轉了個彎,口里念念有詞。
「完了完了,讓二姐知道我因為喜歡吃姑姑手里的松子糖這麼晚回家肯定會被擰耳朵的……」
抄了近路跑進一個巷口,突然見到自己的同窗嬉皮笑臉地扎堆走過來,見到小孩兒,身子一橫就攔下來,笑嘻嘻道︰
「這麼早回家的是小媳婦,不如和我們一起去瞧瞧那秦家寡婦怎麼樣?」
「那是誰?」
「咱們琴川第一美人,只不過她夫家活著的時候管得嚴,現在無所謂了,我和他們都打賭了,要是這寡婦真的比我大表姐好看我就輸給他們每人一本畫冊~怎麼樣,方小公子,要不要也來賭一把?」
這些同窗比小孩年紀大兩歲,不過對女人漂不漂亮這個話題也是人雲亦雲,調皮本性發作而已,只是見小孩兒過了門禁時間還不回家,自然想害上他一把看看熱鬧。
「去去去~誰跟你們一樣無聊。」
「可憐啊,蘭生沒見過漂亮女人,以後也只能娶和他二姐那樣的母老虎了!」這嘲笑聲一起,一群皮孩子都開始起哄。
小孩憋紅了臉︰「我二姐才不是母老虎,誰說我沒見過……什麼女人,我姑姑就比你那破表姐好看一百倍!一萬倍!」
「你爹是個和尚,哪里來的姑姑!胡扯吧……」
小孩想再反駁,忽然听見背後傳來清雅的一聲輕喚。
「小蘭?」
小孩一回頭見來人,立馬喜上眉梢,脆脆地喊上了一聲——
「少恭哥哥!」
喚人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人,他一出現,那些拉扯小孩兒的孩子們都收了聲。
在他們印象里,這少年人的舉止已經給他們一種‘大人’一樣的感受了,大人面前,自然要規矩一點,互相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說有事告辭了。
人一散,小孩兒就神氣活現地皺皺鼻子跑過去找少年人︰「少恭哥哥他們欺負我呢,什麼寡婦表姐,反正都沒有姑姑好看。」
少年人無奈笑笑︰「你哪里胡謅來的姑姑,當心你二姐又揪你耳朵。」
想到二姐,小孩兒脖子縮了縮,但還是直起腰倔強道︰「姑姑做的桂花糕特別好吃,我去給她念書上的故事,她就給的點心。」
「什麼書?」
小孩咂吧著嘴回味姑姑做的小點心,其實完全沒有注意姑姑給他的書有哪里奇怪︰「嗯什麼解羅裙,帳里紅妝……雖然看不懂是什麼但上面的字我都認識哦!」
少年人︰「……」
沉默片刻,覺得小孩兒是遇上什麼糟糕的人了,少年人便徐徐道︰「小蘭,這樣的人日後還是少接觸為好,你若喜歡點心,你二姐手藝也不錯。」
小孩兒自然是打定主意陽奉陰違,一看天色晚了,忙揮揮手就要走︰「反正二姐要是問起,就說我是陪少恭哥哥你去念書去了,這樣二姐肯定就不會再來打我了,少恭哥哥你可要幫我保密,明天再來找你玩。」
「好。」
目送小孩走得遠了,一絲冰涼之意自臉上蔓來,一抬頭卻見是落雪了。
今年的雪,落得稍早。
江南本應該是少雪的,今年來的這般早,不知她見到沒有。
如今也算是報應一樣,上窮碧落下黃泉,雖說如今之情狀未必願意得見,但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迷失感。
有人說緣分是易碎的,你玩弄命運,小心把緣分都玩盡了。
少年的人的人緣似是極好,走在街上便有人送了一把油紙傘讓他擋擋雪,還笑著問他也老大不小了,何時定親。
他也總是笑著回答有心求學,無心立家。
「我說少恭啊,你這般人品,若是你這次游學回來有心,這兩河三地未出閣的姑娘,哪個不是由著你挑。雖說你家里人不催,你自己也該有所覺悟,別叫同窗們也為你著急。」
說話的是另一個同齡的書生,他本來是打算好了將自己妹子介紹給這位出類拔萃的同窗認識,可惜這人始終不開竅,讓他無可奈何,酸溜溜地來了一句︰「也是,少恭人品,自然得配那種畫里面的絕世美……女。」
最後一個字弱下來,書生呆呆地看著少年人身後,半晌合不攏嘴。
少年人微露疑惑,回首剎那,正好看到有個雪裘的女子壓低了傘沿遮住面龐,令人訝異的是她竟然是有一頭雪白的長發。
恍了神,便任她緩緩走上橋,從身側走過,寧靜得一如落雪。
我能在千人之中听出你的腳步聲,你卻認不出我的霜雪暮色。
……是我等待得太久,老了嗎。
女子抿出一個淡然笑意,步伐未停。
她卻沒有看到橋上的少年人駐足回望的神情。
若有所思。
……
南疆烏蒙靈谷。
雪花飄搖,落在血色的大地上。
滿目的血腥落在童稚的眼中,恐懼,麻木。
他的手已經痛得失去了感覺,機械地一遍又一遍喊著遍地尸身的名字。
哪怕有一個細小的聲音回響,也好。
可就連這落雪也沒有聲音。
小小的手已經凍得發青,身體里的熱氣在緩緩流失。
孩子想,這樣也好,也許,娘就在下面等我呢。
直到一件外裳落在他身上包裹起來,孩子看到一個白發韶顏的人半蹲下來,按在自己背後的手掌不斷送出陣陣暖流,看著自己。
「孩子,別睡。」
「神仙……你是來帶我走的嗎……帶我去見娘好不好……」
白發韶顏的人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吾名紫胤,日後你便是我徒兒。」
作者有話要說︰建議听听小曲兒的錦鯉抄這首歌,感覺挺應景的。
流月城四人組的線之後穿插,先開古1。
至于畫風這個問題,你們要懂得以血姨的本性正經不了幾天肯定又會作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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