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曉夜闌珊 幾完缺(七)

作者 ︰ 淺芷

那梅青嵐原是遜清時候的小太監。自幼被窮苦的爹娘送進了宮,淨了身。原想著一輩子低頭哈腰去給人家當奴才。沒想到才沒幾年,那偌大的一個朝代,便就這樣覆滅了。

他原是年紀輕輕的一個人,自小聰明伶俐,姿態萬千。清朝滅亡後,就靠了一副好嗓子給人唱戲。後來遇見了吉祥戲班的班主楊乃群,這才真正地投奔了師父正式出道。然,他是心知旁人都看他不起的。他是這樣的身份,當做一個男人卻是無能。然而作為一個女子,卻始終不是女子。就這樣不陰不陽的過了這二十幾年,被人捧,卻也被人貶。想來,他也真是不易。

他的嘴角不由得浮出一絲微笑。雖是含了諸多苦澀成分的,卻硬是在面向人的時候,直笑成了一副痴顛的模樣。

那後台的換衣間里,潘學玉正跟了一個女子在卿卿我我。那女子今日是來捧潘學玉的戲的,今天他唱一曲《霸王別姬》,引來了眾人的歡呼喝彩。更有一些瘋狂的女戲迷,竟命人送來了鮮花。這一切,都為他在省城打響招牌做出了極大的鋪墊。

梅青嵐轉身望了那潘學玉一眼。他懷中的女子正嬌羞地靠在他懷中,做出一副甜蜜的樣子。來來往往換裝的演員們,過往都不忘回過頭看他們。不過如他們這樣公開的情侶,大家卻都是沒有什麼好開玩笑的。

梅青嵐看在眼里,卻只抿了抿嘴沒有說什麼。

那正和潘學玉親切談話的女子,便是那潘學玉極其愛護的翠華了。潘學玉今年二十有二,而翠華卻是虛歲逢三了。前些年,翠華的有錢人家的丈夫死去後,她便常和潘學玉混在一起。就連這次吉祥戲班來省城,她也是不惜重金地跟了來。不過,在楊乃群方面,他倒是極其討厭潘學玉和翠華混在一起的。可討厭終究是歸討厭,他雖然養育了潘學玉,但總管不住潘學玉的心。以至于現在,潘學玉竟公開與翠華做出這樣的事情。

「梅老板,再下一場可是你的了,你可要好好準備!」不知何時,那良辰戲園中當值的小廝已近身過來叫喚。笑嘻嘻地模樣,還不忘對著梅青嵐多看了幾眼。

梅青嵐向來怕旁人介懷自己的身份。所以對待任何人,都莫名地增添許多敵意。更不要說讓人多看幾眼了。當下便變了臉色,冷著一張臉默默地點了頭。

不過,他臉上濃重的脂粉畫得倒是令他更加地勾魂攝魄。即使是這樣冷臉下去,也只不過讓人心生出一種陰柔之美的感覺。所以那小廝見他不高興地點頭,卻當真以為他是在回應自己的話哩!不禁由衷地又說了幾句話,最後還是梅青嵐真真地發火了,他才意識到了什麼,匆忙走開。

梅青嵐挑著眼楮往那 亮的鏡子中望了一眼。鏡子中正印著他一張美麗到不可救藥的面孔。雪白的臉,朱紅的唇。一雙斜飛的眉眼,都無可厚非地顯現出他的美麗。和著那一身曳地的青色衣裙,更是勾勒出他曼妙的身姿。不由得,他便對鏡伸出了他那被修得整齊的長指甲。那上面新涂的蔻丹是朱樣的紅,配著一雙粹白的手,也是漂亮得不可方物。

他今天要唱《桑園會》中的羅敷女。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桑蠶,采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褥……」

她是美女,而他不是。他表演了各式各樣的人生,卻唯獨演不出一個自己。

于是微微地抿唇,眼中竟不知何時已染上了微光。

戲台上,那咚咚鏘鏘的敲打打得正歡。一句句念白正唱上來,窸窸窣窣的音樂,听在耳中不知何時已顯得尤為聒噪。

台上正唱著︰「我家小姐,听說你女兒惦記于你,甚為敬佩,無所有所贈,只有鎖麟囊,內有珠寶甚多,老先生收下,定無憂矣……」

原來是一出《鎖麟囊》。

他微微地頷首,想著心事。這時候正巧門外有人一掀門簾要走進了,梅青嵐回頭看時。卻是那平日在身前伺候的小陶,正拿著一只禮盒一直送將過來。

「梅老板,這是白家那大東家讓我拿來給你的!」說罷,便將那絲絨套包裹的一尺見方的小盒子一直推到梅青嵐面前,口中還不免含了笑容︰「那白家大東家老早就听說你來了,我方一出門,他就要我把東西交過來,還專門囑咐要你下台後務必出來見他一面……」那小陶雖然常在身邊伺候,但卻還是不甚懂眼色的。當他說出這一番話來的時候,其實梅青嵐已經有些惱了,但他卻生生的就是沒有看出來。

「滾,給我滾出去!」梅青嵐冷冷地說道。雖不是聲嘶力竭,但他尖利的嗓子在喊出這些話的時候,卻還是明顯的讓人心驚。然後,他伸出手一把便將那包裝精美的絲絨套盒子擲在地上。那盒子中本是包裹著一枚金戒指和一雙金鐲子的。只听「砰」的幾聲脆響,那些東西竟兀自滾落開去。惹來一眾人的觀看。不過,這些人似乎都是知道梅青嵐這樣反復無常的脾氣的,雖見得他這般,卻未有人上前去勸。

那小陶跟了梅青嵐這些時候,對于他的脾氣雖不是模得十分熟絡,但好壞卻還是能夠分得清楚。見得這樣發作,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拾掇了一下那落在地上的禮物後。就灰頭土臉的出去了。

這時候楊乃群正巧進門,恰遇到梅青嵐頹喪個臉站在那兒冥想,不由得就有些不悅。但究竟礙于他台柱子的身份,卻也沒有說什麼。只說道︰「好了,別生悶氣了!你這樣大的人,還犯得著跟小陶那孩子生氣嗎?」這樣說了一句,便正了神色又道︰「青嵐,你雖跟了師父沒有幾年,但師父對你你看不出來嗎?你想要的,哪個沒有讓你獲得?你不想要的,誰又強迫過你呢?你現在這樣,真令為師擔心極了!快整理一下情緒,等著上台吧!今日可是你頭次在這里登台,是否能夠一炮而紅,只看了最後壓軸的這場!你心里如明鏡兒似的,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

那楊乃群教育了梅青嵐一頓。雖然梅青嵐心中存了一通脾氣,但畢竟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也並不好說什麼。于是懨懨地坐子,只等著那台上的唱完,自己好好早早出場。

那楊乃群見梅青嵐將自己的話听進去了,那原本不甚好看的臉色也緩和了幾分。于是便背了手將要出去,然而沒走幾步,卻又想到了什麼,又返回了身。

「青嵐,你是這樣看不中小陶嗎?」說出話,卻不等那梅青嵐有何反應,便兀自地接了下去。「上次你說那個賣卷煙的小姑娘,我倒是給你找來了,你下台後便可以去見見她。我見她很听話的樣子,大致是比小陶要中你的心意。」說這話時,又頓了一頓,接著道︰「你瞧,我是多麼能夠為你著想,你還有什麼不滿意呢?你可要記得,師父永遠是為你好的,這些,你可要務必記在心里……」

這一通話,倒是說得很有底氣,任是梅青嵐再任性的性格,也到底沒有說出什麼。之後楊乃群又囑咐了幾句,這才甩了甩袖子邁著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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