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面包店,原本的綿綿雨絲已經轉成滂沱大雨,關梓言撐開傘,正欲走出騎樓,不經意瞥見左後方縴細的身影。
有點眼熟。
他瞇眼思索了一會兒,想起那是他剛搬來的芳鄰。
對面屋子空了許久,從他搬來至今,前後只住過一戶人家,最後是破產拍賣而搬離,之後房子產權幾經轉手,卻始終沒人住進來過。
一開始,或許是中國人對數字的迷思禁忌,覺得「四」不吉利,雖然這是他當初選擇這層樓的原因。
而後听說,對面房子風水格局不好,住進去的人輕則生病破財,重則傾家蕩產、家破人亡,時日久了,傳聞愈來愈多,甚至連鬧鬼版本他都听過。
他挺意外最後住進來的,會是個縴縴細細的單身女子,若不是膽量忒大,便是有獨特見地、不隨流言起舞。
雨勢愈下愈大,她眉心懊惱地蹙起。
前兩日又一波寒流來襲,又濕又冷奠氣,再淋雨的話,一個女孩子應該受不住吧!
他無聲走上前,遞出手中的傘。
「啊,是你!」女子抬頭,頗意外看見他。
搬進去一個禮拜了,這人深居簡出,前後也只在等垃圾車時踫到過一次,彼此也只是草草點了個頭示意。
這人極度沉默寡言,渾身冰冰冷冷的氣質,明擺著「生人勿近,少來惹我」憚勢,任何識相的人都不會想去踫一鼻子灰,上回教訓還記憶猶新呢!
于是乎,她至今仍是連他姓啥名誰都不知道。
「傘。」有夠惜字如金。
她沒接。「那你怎麼辦?」
「我等朋友,無所謂。」
她又猶豫了片刻才接過。「那就……謝謝。」這確實解決了她一個大難題。
撐開傘,猶不忘回頭確認。「你真的不一起走嗎?」這傘夠大,兩人共傘勉強還可以。
他只是搖頭,這回連開口也沒有。
踫了個軟釘子,她只好自己模模鼻子,道了再見先行離去。
這事過後的一個禮拜,她在清晨上班前,看見擱在玄關一角的傘,這才想起忘了還人家,出門前順手拎起,去按對面的門鈴。
門鈴響了一陣,沒人應門,正巧有人下樓來,她認出那是五樓住戶,張爺爺。
「早,張爺爺,電梯又壞了嗎?」
「是啊,折煞我這把老骨頭了。」瞧了瞧她,再瞧瞧四之一碟門。「妳找梓言?」
他叫梓言?名字倒挺有氣質的。
她將傘收進隨身的包包,再扶著張爺爺一道下樓,回答道︰「要還他傘。」
「他的傘怎會在妳那兒?」
「那天下雨遇到他,他說等朋友用不著,就把傘借我了。」
「等朋友?」像是理解了什麼,張爺爺微笑。「這孩子真是!」
「怎麼了嗎?」這棟樓的住戶真怪,要嘛是住著看似有副熱心腸、對人卻又愛理不理的冷面人,再不然就是住個說話沒頭沒腦耍深奧的外省人老爺爺,和這些人相處真需要慧根。
「梓言哪有什麼朋友啊!妳都搬來半個多月了,沒察覺到他不愛與人往來嗎?」張爺爺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那他干麼要騙我——啊!」她懂了。
「妳別看他外表冷冰冰的,其實他心腸比誰都軟,要用繡會才能察覺。」
是這樣嗎?「那他干麼老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
張爺爺只是笑了笑。「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事實,軟心腸也是事實。」
打什麼禪語啊?她慧根不足,听不懂啦!
當天下班後,她又去按了一次對面的門鈴,這回,一個神色微倦、不時輕咳的男人出現在鐵門後。
「呃……」忘了來這里的目的,她愣愣瞧著他蒼白的臉色。「你生病了?」
「只是流行性感冒。」聲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緒。
是因為……把傘借她,自己淋了雨的關系嗎?
肇因來自于她,她心生愧疚,探手便要往他額頭貼去。「有沒有發燒——」
他一個側身,俐落地避開,皺眉看她。
「請問妳究竟有什麼事?」
再沒神經的人,也能感覺到他的不悅,撲了空的手抽回,她困窘地干笑。「沒什麼,只是要還你傘。」
他收下了,沉默地看她,態度明擺著就是——還有事嗎?
趕人趕得那麼明顯了,似乎不該再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
「沒、沒事了。對了,你看醫生了嗎?要不要陪你去?萬一半夜發燒——」
「不用,謝謝。」
喀!鐵門在她面前關上。
……
她想,她大概見識到他的軟心腸和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關梓言不愛與人往來,更正確地說,能不往來就極力避免,包括對面剛搬來的芳鄰,雖然她很美、很有氣質,追求者應該不少,他也沒想與她有任何瓜葛。
可,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外,卻將他們一再拉近對方,造就深纏難解的緣分。
那是在她搬來的第二個月,他在住家附近的超巿添購日常必需品,遇上正要離開的她。她應是也有些許了解他的習性,只是友善地點了個頭,不刻意找話題攀談,也不胡攪蠻纏。
結了帳走出超商,步行回家的途中,遠遠見到她一手扶著路燈,一手按住肚子,額際冷汗直流,臉色蒼白得嚇人。
但是她挺過來了,因為感受到他多麼努力想挽救她的心意,很堅強地熬過來,用力呼吸,想看看這個世界。
「女圭女圭,妳好勇敢。」他輕聲道,難以言喻的憐惜一瞬間涌上胸臆。
汪恬馨手術後轉入普通病房時,關梓言去看過她一次,那時她麻醉藥還沒退,仍在昏睡中,隔天再踏入病房,她已恢復意識。
來看過她幾次,復原狀況還不錯,當醫生準許進食後,他來時會順道準備些適合產後女子食用的東西。
「今天還好吧?」
她皺皺眉。「傷口有點痛。」
「我煮了麻油雞,有胃口的話喝一點。」留意到她想坐起身,他調高病床角度,將舀好的雞湯遞給她。
她沒喝,只是捧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寶寶很好,妳不用擔心。」
「我知道。」她低道,仰眸看他。「這回,又麻煩你了。」
雖然當時意識半昏半醒,但依稀還記得,他抱著她在雨中焦慮奔走。如果不是他……她一陣寒顫,如果不是他,她和孩子不可能活得下來。
「關先生,你願不願意,替孩子取個名字?」
「我?」他有些許驚異。名字可是要跟著孩子一輩子的,命名這種事,不是孩子父母的權利嗎?
「是的,你。」懷孕期間,是他一次次伸出援手;孩子出生,他是第一個張開雙臂摟抱她、歡迎她的人……因為他,孩子才有機會來到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比他更有資格為孩子命名了。
「那,叫子悅,願孩子一生平安歡悅,也希望她的到來,為身邊的人帶來歡悅喜樂,妳覺得呢?」從沒做過命名這種事,只因那孩子與他緣分深厚,他也沒深思,便承允下來。
「你連思考都沒有。」不會是胡亂湊數的吧?可就算胡亂湊數,听起來也亂有氣質一把的。
「關子悅,這名字好听。」護士推開半掩的門扉,抱著孩子走進來。
一聲「關子悅」,喊得兩人對看一眼,不知如何解釋。基本上,眼前的情況,也不是解釋就能說得清了,兩人很有共識地保持緘默。
護士曾詢問過是否要喂母,每當護士把孩子抱進來時,就是喂的時候又到了。
「我回避一下。」他尷尬道。
那白目護士也不曉得哪來的,居然抓住他衣袖,調侃他︰「唉喲,關先生,你好閉俗喔!孩子都生了,居然不敢看,難道你們都是關著燈模黑在做嗎?又不是古早人!」
呃呃呃?是不是古早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好想打人。
與汪恬馨對望一眼,他困窘地別開頭,背過身看向窗外。
雖然如此,她臉上仍是熱辣辣地燒紅。
哺喂完女兒,護士抱著拍背,讓孩子打嗝。
關梓言瞧了一眼,皺眉。
哪所學校的實習菜鳥?動作真粗魯,姿勢也不正確,小女圭女圭臉兒皺得都要哭了。
「我來。」不忍心小寶寶被虐待,伸手接抱過來。
「比我還熟練耶,在外面有偷生喔!」一聲驚嘆。
不好笑。他面無表情,當作沒听到這句冷笑話。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啊?要請吃喜糖喔!」
沒事沒事,繼續當沒听到就好了。
「你們真的很害羞耶,這樣不行啦,哪有人孩子都有了,還在關先生、汪小姐的叫,要改啦……」
不,他覺得他受夠了。
「護士小姐,能不能請妳先出去?孩子我等一下會抱回育嬰室。」
「呵呵!我了解、我了解,你們慢慢來。」丟給他很三八的曖昧眼神,掩著笑出去了。
他不喜歡醫院,尤其是一所有這麼吵又三八兮兮的護士的醫院。
「你還好吧?」汪恬馨忍著笑,她覺得他好像快要被迫殺人了。
也難怪,根據她對他的了解,這個人貪靜,喜歡獨處、不愛說話,三八小護士偏在他耳邊聒聒噪噪,還自以為聰明地說些無聊玩笑,應該已經讓他忍很久了。
關梓言連哼都懶得哼,專心輕哄吃飽飽預備睡好覺的小女圭女圭。
她偏頭瞧著,這畫面竟讓她覺得好溫暖。招了手要他在床邊坐下,伸出食指逗弄將睡未睡的女兒。「子悅、子悅,這是妳的名字喔,喜不喜歡?喜歡就謝謝叔叔。」
小女圭女圭听不懂,咧著嘴打了個大呵欠,流淌著口水。
關梓言看著,嘴角不自覺勾起淺淺笑意,看愣了她。
認識他六個多月,她從沒見他笑過,雖然見面次數不算多,相處的時間也不長,但也足夠她了解,這個安靜的男人,是不笑的,淡漠是他回應人群的一貫表情,這記笑容可說是認識他以來,最親切的一次了。
坦白說,他長得極為俊俏,她無法用貼切的言語形容出來,只能說,那是個很容易讓人沉醉失魂、傾心狂戀的容貌,她還不曾見過比他更出色的男人。
女人要愛上他,很容易。
男人要愛上他,也不難。
一個人好看到這種程度,簡直就是罪惡了,如果他有心玩愛情游戲,女友成打、成打地換都不是問題。
可,他干麼不笑?瞧他笑起來多好看啊,老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態度,又深居簡出的,簡直是浪費了出眾絕倫的好相貌。
長得帥就是要讓人看的啊,賞心悅目,美化巿容,多好?
「關先生,你有沒有興趣朝演藝圈發展?」保證大紅大紫!
他面色倏地一沉,眸光泛冷。「沒興趣。」
怎麼……回事?
她再遲鈍也明白他的不悅,「出賣色相」有這麼難以忍受嗎?美好的事物人人都愛看,她這是在夸他,他不高興什麼?
自認弄不懂他,也沒打算弄懂,踫了無數次軟釘子的她,安安分分閉上嘴。
她想,這輩子她大概也不會有懂他的時候了,反正他擺明了就是不想和誰深交憚度,還是認分繼續當他們有點熟又不會太熟的鄰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