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蘆城城內.集市人流熙熙攘攘.
鞭炮在喧鬧里炸開.白地紅皮一路逶迤.像掉落一地的花生殼子.合著別人家的西皮快板.講述別人家的喜慶鬧熱事.
「姑娘.看看簪子吧.我這里的簪子可是整個集市里賣的最便宜貨又最好的……噯姑娘.你別走啊.」
景澈只瞥一眼.覺得這奼紫嫣紅的倒是好看.只是燈籠的光晃在朱釵上有些過分刺眼.
她留戀地瞥了一眼就轉身離開.卻被司溟一把拉住.
「怎麼不買.」司溟挑眉問.一貫嚴肅而正經的臉在光影流轉中看著仿佛生動起來.
「我又用不到.浪費了可惜.」
身邊來來去去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巧笑嫣然.神情溫軟.她試圖讓自己的笑感覺不那麼僵硬.卻是失敗了
司溟注視著她有些失落的臉盤.然後轉身對小販道︰「挑支好的給我.」
景澈尷尬地站在那里.司溟把簪子遞到她手里時.她有點不知所措.也許是這個小細節讓人覺得暖心.而她許久沒有接受過別人的關心.她沒有接過來.只斂了眉眼淡淡道︰「我真的不用.」
司溟直接伸手褪去斜插在她發上那根極其樸素的木釵.將朱釵換了上去.他的臉龐在微黃的燈籠下笑了一笑︰「也該換點新的.不僅是為了過年.十八.你以後也要過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景澈若有所思地重復了一遍.換下來的木釵握在手里.目光盯著看.發現木釵上還染著血污.像是在叫囂著提醒她.她從哪里出來.
她露出一分嘲笑之意.將木釵換了回去.對司溟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為什麼我還要有羞辱感.」
然後撇開司溟就往前走.他大步邁到他身側.終于是沒有說什麼.
集市入了深夜還意猶未盡.而他們兩人有些不歡而散的意味.先回去了客棧.
夜涼抹成一條水痕.客棧雖然掛著春聯四處點著紅燈籠.比起外頭就顯得有些清冷了.
景澈和司溟站在院落里.她停下來看著一樹雪白的梨花怔了神.這個顏色讓她想起雲覃峰上的白馬骨.
最後嘆了一口氣.淡淡地轉過身就要離開.卻突然怔住.
她眨了眨眼.再次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目光越過白色梨花瓣.一眼就看見了他.
她曾經的師父.她一年未見的師父.
他的面容似乎在夜色中看起來似乎滄桑了一些.但還是那麼俊朗.嘴角一圈淺青的胡茬仍舊是不修邊幅.就像尋常浪跡江湖的劍客一樣.唇角勾著笑.整個人都帶著一股不羈的風塵味.仿佛隨時都能與人把酒言歡.不被羈絆.看不出一點異樣.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人.一個是左廷之.一個是也修.
人就要走過來了.景澈慌得想逃.然而前後都是空曠的院落.只有一顆梨樹矗立在院子左側.
司溟毫不猶豫地把她整個人都攏在懷里.
三個人走了過來.百里風間瞥了一眼暗處抱一起的那對男女.徑直穿過了庭院.然而在即將跨出拱門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也許是太像.這個背影總所以讓他想起已經杳無音訊一年多的徒兒.
可是在他意識里.他的阿澈不會這樣被抱在別的男子懷里.所以他根本沒有一點兒起疑.
「他是百里風間.」人都走了許久.司溟的聲音才從頭頂傳來.
「嗯.」景澈的回答氣息不穩.整個人仍處于細微的痙攣中.以至于都忘了自己還抱著司溟.
而司溟也沒有推開她.嘆了一口氣︰「難怪.」
「什麼.」景澈敏感得听出了他話里的意味.
「難怪你會落到這樣進退兩難的地步.喜歡自己的師父.很累吧.」
胸膛的衣料似乎透過來一些濕潤.司溟覺得自己應該安慰一下這個其實內心還是脆弱的少女時.她先一步放開手退了出來.神情一如既往冷清.
「我上樓了.」
景澈拋下司溟兀自走上樓.心不在焉地推開下一間房門往里走.發現似乎四周擺飾有些不同.正想仔細看.門口傳來開門聲.她下意識警惕地先饒進屏風後面躲起來.
雜亂的腳步聲.細听是三個人.
「遲垣在帝都可好.」第一個人開口.景澈便知道是誰.背抵著屏風拳頭捏的死死.
一人咳了幾聲後才開口.聲音听起來有些虛︰「自從蕭燼被調回帝都.就一直和阿垣在作對.他把我從帝都大牢里弄出來委實是費勁了坎坷.身份還險些被戳穿……咳.咳……」
「劍聖.今日就啟程回迦凰.還是等到明日.」是也修.
「早些回.以免夜長夢多.」
「那我去收拾一下.」
也修往屏風後走.另一頭百里風間和左廷之還在交談.
「劍聖.阿垣還托我告訴你.帝都各處天牢里都沒有阿澈的下落.」
也修已經進入了屏風後.景澈有些驚慌地躲入雕花床欄與衣櫃中間.一截衣袍還落在外面.
也修不動聲色地走過去.陡然發招.指節精準地扣上人咽喉.藏在里面的人反應更加敏捷.迅速格開他.爆發的力量不容小覷.
外頭一聲葫蘆塞被打開的聲音.喝了一口酒.百里風間才接話道︰「呵.沒準是死在哪里了.」
心不在焉、滿不在乎的口吻.
這時藏著的人莫名沒了動靜.也修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扼著那人咽喉把人拎了出來.
燭光透過屏風描著人模樣.也修見到一張滿是淚痕的臉.登時怔住.手指漸漸松開.驚詫地說不出話來.
「也修.里面怎麼了.」百里風間听到了動靜.揚聲問道.
景澈看著他.只是無聲地流眼淚.一邊使勁搖頭.
也修會意.拎著包袱走了出去.斂眸淡定道︰「沒什麼.」
心跳卻在起起伏伏.打著雷似的.
「收拾好了.那便走吧.」百里風間有些狐疑地看了也修一眼.心中暗想自己一定是多疑了.也修素來都是循規蹈矩的人.
而走到一半.也修突然道︰「劍聖.我想起我有東西忘了拿.回去找找.」
不等百里風間說話.便兀自轉身回去.
他匆匆饒進屏風.以為景澈還在那兒.急切解釋︰「阿澈.你別誤會.劍聖其實一直在找……」
卻見到右邊窗戶大開.人已然不見.
風裹著鞭炮的硝煙味卷進來.萬家團圓.而這里只有一陣空落落.
***
景澈作為正常人的一天本無意開始.卻荒唐結束.她站在熱鬧外頭看了一場熱鬧.唯一收獲的.便是她曉得了她的師父對她懷有怎樣的厭惡.
翌日她和司溟回了修羅場.卻見到蕭燼翹著腿坐在司溟的位置上那里.一雙鷹眼里透出些暴戾陰狠的光.
「蕭將軍.」司溟微拱手坐禮.
蕭燼的語氣無比陰沉︰「你帶她出去了.」
「是」司溟不卑不亢地回答.
「她還被編制入隱字軍了.」
「是.」
「呵.可以離開修羅場了.」
「是.」對上蕭燼幾乎壓迫性的氣勢.司溟的語氣依舊淡然.
「誰批準的」蕭燼拍案怒吼.
「這是修羅場的規矩.也是她應該得到的獎勵.」
蕭燼坐回到椅子中.怒極反笑.「司溟啊司溟.區區一個修羅場執掌者.你可真是把你自己當回事.」
「蕭將軍過獎了.」
「你們修羅場不是地獄麼.怎麼變成送溫馨普度眾生的地方了.呵.我告訴你.你們修羅場有什麼規矩我不管.別人可以出去.她不行.她要是一日不降我.就得一日待在這里.」蕭燼斜目對景澈譏笑.「既然都已經殺了一年的人了.也就不在乎再多殺幾年吧.」
景澈抬起眼.憤怒地咬著嘴唇.強忍住一句話都沒有駁斥.神情漸漸被絕望淹沒.
她努力了一年.為了成為佼佼者……努力地殺人.以為終于熬到出頭之日.卻被一句話就斷了所有的念想.
她終于知道蕭燼哪里來的自信.認定她一定會崩潰.
就像這樣.所有的堅持都在瞬間崩潰.可是她仍然不能降.哪怕只是因為堅持是多年的慣性.
司溟平平靜靜地把他的話反駁回去︰「蕭將軍.有空管修羅場的事.不如早些去追左廷之的下落吧.」
蕭燼的聲音陡然提高幾分︰「你怎麼知道左廷之跑了.難道你在荻蘆城的時候看見他了.」
「是.」
蕭燼暴跳如雷.抓著司溟的衣襟幾乎要咆哮起來︰「你為什麼不把人抓回來.」
「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
「你」蕭燼先是怒極.而神情漸漸平靜下去.透出一些琢磨不透而狡黠的光.「司溟.你以為我懲罰不了你.」
司溟恭敬垂眸.卻不低首.
「來人.」蕭燼帶過來的御林軍立刻把景澈和司溟團團圍住.「既然司溟大人做事不分輕重緩急.那我就行使一下上官之權.罰杖刑一百.」
目光落到景澈身上.「你數.要是少一下.那便罰十倍加回去.」
景澈死死而隱忍地握起拳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
他捏了捏景澈的手.示意她寬心.不要輕舉妄動.然後拱手道︰「下官領罰.」
便鎮定地走上了刑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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