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了五個多小時,已經歇過乏來。她早已習慣了,不想在睡眠上多花太多的時間。可當她睜開眼楮,在黑暗中向四周望了一陣,又合上眼楮,還想重新入睡。
這個時候已經是白天了,感觸太多,思慮重重,怎麼可以入睡,但是醒來就再難入睡了。睡意初來容易,再來就難了。金根姬就是這種情況,她再也睡不著了,就開始想事兒。
她正處于思想混亂的時候,頭腦里思緒亂紛紛的。往事和昨晚剛剛發生的事齊涌上心頭,混雜交錯,亂作一團,喪失各自的形狀,又無限膨脹起來,繼而又忽然消失,仿佛沉入洶涌的濁流中。
「勞模媽媽,你醒了,你醒了就好……你不要亂動,你要吃點什麼,我這就去食堂打點飯去。……你先睡一會兒吧。」金根姬也醒了,趴在病房邊上,揉一揉眼楮,站起來向金根姬問道。
金根姬慢慢地睜開了眼楮,抬頭看一眼周圍,眼前有婁慶華一直在守護她。這時,婁慶華說完話,情不自盡地模一模她的手背。
「知青都走了嗎?沙坡的社員是不是也走了。」金根姬覺得這太荒唐,不屑一顧地說道。「……不用打飯了,俺暫時還不餓。昨天夜里把你們折騰夠嗆吧!」
但婁慶華沒有答話。即將踏上黃泉路的人心靈是無比孤寂的,無論她講怎樣的話,都不能安常理去應對。此時此刻,金根姬與婁慶華,兩人昨夜拉開的距離今早又一次靠#**小說
金根姬那麼懇切地望著她一眼,動身想起來,婁慶華趕忙幫她扶起,她坐在床上,親切的說道︰
「小婁啊!咱不用吃飯了,俺歇一會兒就回去吧,不用麻煩人家了,在公社看病怪貴的,花錢厲害。」
「勞模媽媽,你的病剛剛穩定,還需要打吊針,你現在的任務就是要休息好,恢復健康,哪兒也不要去。」
「唉……我的身體素質很好,沒有什麼病,不需要治療的。」
「勞模媽媽,在你休息的時候,公社的領導也過來看你了。♀有姜書記和咱們的大隊高書記還有生產隊的全大玉隊長他們是一起來的。他們說,你在這場階級斗爭中,你是受階級教育的典型,你是受苦人,姜書記還特意告訴醫院的領導和醫生,為你免費治療免費保理。……你要听醫生的呀!」
「噢!姜書記,是不是公社的姜子運書記?」她聲音低得幾乎听不見。
婁慶華沖她抬起無神的目前光,眼里仿佛隱隱閃現一點光芒,她說道︰
「是,是他,你認識他嗎?」
「認識……俺早就認識他。……他老家是北移村人。」停了一會兒,她才開口說道。「俺在1938年夏季……俺在蒙城慰安所當慰安婦時,患有嚴重的性病,那是個三流慰安所。唉……日本鬼子押到移村集西邊準備秘密處決,噢……是在水上,是一艘日軍的汽艇行馳的渦河上。日本人以送俺回到朝鮮的名義,把俺從蒙城縣慰安所騙了出來……日本人正準備處決俺的時候,遭到埋伏在渦河兩岸的地方武裝部隊的阻擊,幾百名地方武裝,包圍十幾名日本人……很快,十多分鐘,日本很快都被打死了。俺沒有被打死,而且是毫發未損……你知道嗎?指揮這次戰斗的是姜子運隊長。他當時的外號是城西一霸,是他帶的隊伍救了俺,俺才活下來的。」
「噢!是這樣呀,既然姜書記救了你……你應當和姜書記一起拿起武器干革命,將來……」有那麼一小會兒,她興奮得說不出話來了,「這樣一來,你可就不是一般的老百姓了,如果你干到現在,你可能是公社里的干部呢,說不定就是管我們的知青專干。」
金根姬一邊搖著頭,一邊望著窗外那被大風吹起的樹葉。她內心深處不免有些憂傷。
「當時的情況,你們不了解,很復雜的,姜子運也不了解的,」她輕聲地說道。「他們把俺誤認識是日本女人,因為俺身上穿著一套破爛的日本女人的和服。戰斗剛剛結束……姜子運隊長把俺交到了聯合抗日的土匪手上……」
「是現在公社的姜書記,他會這樣做……你不恨他嗎?」
「俺不恨他,要知道,那時候俺的打扮,確實就像是一個東洋女人,因為在中國的土地上,人人都恨日本人,恨東洋女人的。——俺只能說姜書記是抗日英雄,是個好人。」
「——當時,你沒有听他呼救?」
「要知道,在那個時候,俺只會說朝鮮話,不會說漢語。俺也听不懂他們講的是什麼,分不清楚,他們有幾百人呢,誰是好人,誰是土匪,不知道。俺心中就一個想法,活著就有希望,就能找到朱毛的部隊,然後再回到家鄉朝鮮去。」
婁慶華轉身從掛在牆上的書包里拿出一把梳子遞給金根姬,一字一句地說道︰
「不過,這次姜書記過來看你時……他好象對你最陌生,不敢認識你。他只是听全隊長的介紹,才知道你的一些事情。知道你是朝鮮人,有文化,你在修淮河中還過勞動模範。」
「是的,俺只和姜書記只見過一見,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實了解一個人,認識一個人,不需要天天見面的。」她扭過頭來,對婁慶華輕輕地說。「他過來看人的時候,你當時能把俺喊醒就好了。俺只要一提到38年在渦河上打鬼子的那件事情,一提到有一個東洋女人,他就一定會想起俺的。」
婁慶華听到這嘴角出現一絲微笑。這微笑中帶有一絲希望,一絲寄托。于是她心平氣和的對金姬說︰
「勞模媽媽,我怎能把你叫起來呀!你昨天折騰半夜,已經疲憊不堪,你剛剛睡,還沒有三個小時呢,全隊長安排我在這守著你的,如果叫醒你,領導會批評我的……你說對不對。」
金根姬十分滿意地模一模她的頭發,事後,她終于露出了笑臉,過了一會兒,她說道︰
「唉!也對,這樣也對,在現在干的這個工作,那就是衛生員的工作,要守紀律。……有件事情俺沒有告訴你……俺也過去,參加過新四軍呢,還當過新四年的衛生員呢。」
婁慶華搖一搖頭,很意外,也很吃驚,但絲毫沒有懷疑的意思。
「唉……不說了,過去的事情,不說了,說了真讓人感到心酸。」
金根姬這話的聲調憂傷,但十分莊嚴而沉靜,婁慶華听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到就像真有一個朝鮮慰安婦,突然變成一名新四軍而且又是一名衛生員——而且她還患有嚴重的性病。這種非同尋常想象,傳奇的經歷所帶來的寒氣——讓她有點不知所措。她開始對這個故事產生極大的興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