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翎瑤走後許久,翎瑚也沒回過神來。麗貴妃憐惜地撫上她削瘦的肩頭,「錦平,還是放不下麼,」翎瑚搖首,「不是,我只是……只是想不通為何會是他向她求親,」「這有什麼想不通的,北齊暄王病重,藍祈楓要想穩固北齊民心,必得先安我大周,這樣才不致內憂外患同起。」麗貴妃說著輕輕嘆息了一聲,「這一步棋勢在必行,若是你還未出嫁,今日或許你就是這枚棋子了。」
翎瑚緊咬下唇,自從她知道他以雷霆之勢闖入皇宮扭轉頹勢時,她就對他給她的解釋產生了懷疑。他明明就是在等,等一個時機,而不是為她……「就算他想要一枚棋子,又何必要娶翎瑤?翎玨,翎都已到了年歲,為什麼他誰都不娶,偏要娶她?」
「或許是他想找個影子,又或許……」麗貴妃眼波一轉,不願再去想那個原因,「錦和與他也算相熟,他即便不喜歡她,也不至于討厭她。」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又要娶?難道他從不顧及別人,只為了他自己?」
麗貴妃重又打量了翎瑚幾眼,贊嘆著道︰「錦平,你果然長大了,不再是個孩子了。」
翎瑚垂眸。
麗貴妃神色柔和,婉言安慰道︰「那是我同你父皇不願你嫁給藍祈楓,就是為了這個。那孩子太聰明,想得到的太多,不像逸寒,心里只有你。即使你那樣對他,他也只對你好。」
翎瑚長睫直顫,「那是從前,他這會兒……這會兒也對我不好了。」
「哦?」麗貴妃一笑,「他是你的夫君,不對你好還能對誰好?」
「他對別人都好,就是對我不好。這段時日更是連公主府都不回了,連看都不來看我。」提到逸寒,翎瑚怨氣沖天。
麗貴妃暗自好笑,捏了捏她氣鼓鼓的腮幫子,「錦平,逸寒不回公主府是有要事要辦。這件事要是辦得好,你想他以後陪你多久都行;要是辦不好,大周或許安定難再。你說說,是願意他陪你一時,還是一世?」
翎瑚即使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逸寒究竟在辦什麼重要的事。她緩慢地踱著步子至御苑,驀然一轉身,跟在身後的星痕好懸沒撞了上去。「公主,怎麼了?」
「我要去追雲宮。」
「追雲宮?」星痕懷疑自己听錯了,「這時候去?」
「是啊,我想三哥了,想去看看他,同他說說話,不行麼?」翎瑚說著話,腳下不停。
星痕小心跟上道︰「公主許久未去,要不要帶些東西送去?」
「東西?」翎瑚微微滯步,隨即輕快道︰「昨日不是有母妃新賞下的青梅酒麼?你讓人回去取兩壇來。」
「是。」星痕答應著離去。
翎瑚自在御苑賞花弄柳,等了許久,才見星痕滿頭大汗地拎著兩小壇酒來,「公主,酒來了。」
「放下吧。」翎瑚坐在樹影下,望著不遠處冉冉盛開的青蓮。
星痕抹了抹汗,喘上幾口粗氣道︰「公主不是要去追雲宮麼?」
「你這副模樣,我怎能帶著你去追雲宮?先歇一會兒,喘上幾口氣再說。」
星痕听話地站在樹下。涼風習習,吹散了暑熱之氣卻吹不散心頭暖意,「公主,你待奴婢真好。」
翎瑚莞爾,「好好的怎麼想起說這個了?難道我從前待你不好?」
「好的,公主待奴婢一直很好,所以奴婢同夢月想著要是能一直跟著公主就好了。」
翎瑚听她語意真切,斂了玩笑之色,「這又是說傻話了,跟著我有什麼好的?母妃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還想著怎麼把你們兩個給嫁出去呢。」星痕沒想到會勾出她這樣一番話,紅著臉低頭道︰「奴婢不想嫁人。」
「不想嫁人?」翎瑚輕搖團扇,「是想嫁頭牛吧?」
星痕「嚶」地一聲,臉上紅透,「公主這時听誰嚼的舌根,奴婢才不要……不要嫁給那頭傻牛。」
「誰說家給傻牛了?我說要你嫁給頭牛,又沒說是傻牛,你急什麼?」
星痕給翎瑚抓住了把柄,又羞又急說不上話來。翎瑚笑了一回,心情稍好了些,起身輕移蓮步道︰「傻牛也沒什麼不好,他不像宮里人,說話實誠一根筋,又听話又肯做事,而且他是我挑回來的,長得不比別人好麼?」
「好是好,不過他管誰都是叫姐姐,我听著煩。」星痕低著頭,一臉的不自在。
翎瑚明眸晶亮,笑出聲來,「還沒嫁呢就喝了一壇醋,以後我吩咐他,除了能叫你姐姐,別人……都讓他叫妹妹吧。」
「哎,公主!」星痕紫脹了臉,惹得翎瑚更是笑個不停。直到了追雲宮門口,她方才止了笑意,看著面露難色的內侍道︰「不在?」
「是。三殿下帶同駙馬爺還有亦蘭姑娘出去了,仍未歸來。」
翎瑚才剛舒暢一些的心情又堵了起來,「他們是去哪兒了?」
「奴才只听說是想什麼想不出來,要到山里走走轉轉,好像……好像是說東山來著。」
翎瑚雙眉蹙攏。星痕放下酒壇後輕輕問道︰「公主,那我們先回去吧,明日再來。」
翎瑚跟著她出了宮門,卻不是往公主府的方向,而是吩咐車夫道︰「去東山。」
星痕望了眼火辣辣的太陽,「公主這時候要上山?」
「他們能去走走,我為什麼就不能去?」
「可是……」星痕為她提起拖地的紗裙,「要不要回去更了衣再去?」
「不用!」翎瑚一口拒絕,上車端正坐好,「說什麼辦大事,還不是出去玩?我要去看看,他肯陪著別人玩,為什麼就不能陪著我玩。」
馬車一路飛馳,到得山腳剛一停穩,翎瑚就提著長裙上山。到了山腰時,她的緞鞋上已沾滿了山泥;再上一段,百鳥裙也成了百鳥沐泥裙;最後看見那三人並雪狼時,她自己也已成了一個泥人。海辰望著他這個從小最愛美的妹妹,詫異到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錦平,你怎麼來了?」
「我……我……」翎瑚喘上一口氣,換上笑顏道︰「我送青梅酒到你宮里去的時候听說你在這兒,左右無事,所以也來轉轉。」
海辰雙眉揚得更高,「你就這副打扮過來轉轉?」
「怎麼,不行麼?」翎瑚整了整被汗水浸透的紗衣,再將泥裙拖好遮掩泥鞋,「雪狼就喜歡看我這打扮,是不是,雪狼?」
雪狼可根本看不出她眼下這副汗流浹背,長衣拖泥的打扮有什麼好看,不過看在她是逸寒小媳婦的份上,仍是點了點頭,舌忝了舌忝她的臉。翎瑚得意非凡,撫模著它厚重的長毛,「你看,我沒說錯吧,它喜歡得緊。」一直立在邊上的逸寒暗笑,看她終于轉過臉來便喚道︰「糊糊。」翎瑚好像這才看見了他,「啊?是駙馬啊?」
她叫他駙馬?逸寒愣怔。翎瑚鄭重其事地又道︰「你怎麼也在這兒?還有你妹妹,」她看向與逸寒並肩而站的亦蘭,「都來這里看雪狼麼?」逸寒不知怎樣答她,想了想剛要解釋,翎瑚已轉向雪狼道︰「天氣這麼熱,你又一身長毛,還要陪著這些人玩,是不是累死了?」雪狼哈著熱氣。海辰道︰「錦平,我們可不是來同它玩的,我們是在討論正事。」
翎瑚當做沒听見,只向雪狼道︰「你明明不想玩,有人卻偏要逼著你玩;我倒是想要人陪著我玩,人家卻偏偏說自己在辦正事,不能陪我玩。你看看,我是不是同你一樣可憐?」雪狼吐出舌頭眨眨眼。海辰這才明白翎瑚在說誰,他不好再說,只看向逸寒。逸寒無可奈何道︰「糊糊,我不是說等過幾日會陪著你來玩的麼?」
「免了。正事要緊,我怎能誤了駙馬你的好事?」她說是對著逸寒說,眼光卻是落在亦蘭身上。亦蘭理直氣壯道︰「我同寒哥哥才說的有些眉目,你就過來打岔,什麼好事都給你誤了,還說什麼‘不誤好事’!」翎瑚的心頭刺扎得更深,她方才一上來就看見逸寒同亦蘭並頭而語,神態親密,他們在說什麼話說得有些眉目,不問而知。「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不敢誤你們的好事。」
逸寒看她要走,立時道︰「糊糊,我送你回去吧。」翎瑚不理。海辰道︰「錦平,讓逸寒送你回去吧。」翎瑚這才轉身,盈盈一笑,「不用了。我已誤人一次好事,怎麼敢誤第二次?」她說完就轉身扶著星痕往下走。逸寒還要再說,亦蘭攔著他的話頭,「寒哥哥,你剛才說給狼穿上甲冑,穿上怎樣的甲冑呢?」
逸寒總覺得翎瑚今日古怪,因此望著她的背影許久不出聲,直到亦蘭再三相問,他才回神道︰「在甲冑上輔以倒刺,不僅防身還能御敵。」海辰輕輕拊掌以表贊同。亦蘭也興奮道︰「狼是鐵頭豆腐腰,穿上這個就成了刺蝟兵,什麼都不用怕了。」逸寒微笑。海辰走近他,指一指拖著長裙狼狽而行的翎瑚,「真不去送錦平麼?」
逸寒搖一搖頭,「她也不知是怎麼了,等過幾日再回去哄哄她。」
「你可小心了,錦平這回是動了真氣,保不住要你哄多久才肯回轉呢。」
逸寒一挑眉,「怎麼說?」
「我這個妹妹愛使氣,不過她罵你、甩鞭子、甚至將你的小像弄得粉碎都還不是真氣。」
「那真氣是怎樣氣法?」
「真氣就是不理你,視你為無物。」海辰回想著幼年之事,「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想問她借了豆豆去行獵,她不肯,我便偷偷帶了豆豆出去,結果回來後,她有三個月沒同我說一句話。要不是父皇為我說好話,再加上我把宮里唯一一匹胭脂雪馬送給了她,她還不知道要不理我到幾時。」
逸寒玩味道︰「要按這麼說,她之前都不是真的生我的氣?」
「對,她嘴上說的凶,其實心里也還好,到她嘴上不說的時候……」海辰做了個「你自己看著辦」的表情。
逸寒領悟道︰「照這麼看來,我得快去哄哄她。」
「越快越好。」
逸寒想了想,「或許要個兩三天。」
海辰含笑頷首,「再多幾日也無妨。我今早收到消息,藍祈楓求娶錦和,這一仗一時半會也打不起來。」
逸寒眉心一動,他忽然發現了翎瑚今日古怪的原因,「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哄媳婦兒了。」海辰點頭。亦蘭正在雪狼身上比劃著甲冑式樣,听說逸寒要走,立時道︰「寒哥哥,你去哪兒?我同你一起去。」逸寒揮了揮手,「不用,你留著,海辰會照應你的。」
他行動如風,只一會兒身影便消失在樹後。亦蘭悶悶不樂地回首看著雪狼。海辰走近她道︰「亦蘭,今晚就你一個人,別住山里了,還是住到我的園子里去吧。」亦蘭哼了一聲,「我住慣山里的,不像你們這些人這樣嬌貴。」海辰親和一笑,不以為意,「上回送禮之事是我唐突了,姑娘莫怪。」
亦蘭抿唇不答。海辰又笑道︰「逸寒也走了,戰場上的事過幾日再說。時候尚早,我先帶你去轉轉,算作賠禮吧。」「我在山里轉了十幾年,哪用得著你帶著我轉?」亦蘭不肯,腳下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著長草。海辰道︰「我知道,山里就像你的家,我哪會帶著你去你家轉?我是想帶你去城里走走,你來了這麼多天,怕是沒仔細看過雁京城罷。」
亦蘭的確沒有好好看過雁京城,她知道雁京很大,比狼山腳下的市集大得多;她還知道雁京人多,街人頭攢動,熱鬧異常,至于別的,她就像一個久盲而突然復明的人,全由海辰帶著她大開眼界,一一領略。在帶著亦蘭看過皮影戲後,海辰又帶著她沿街搜羅新奇玩意兒,逛到又累又餓時,他適時地帶她走入一家茶樓,邊吃小點邊听人說書。亦蘭從沒听過這個,一下就入了迷,唇角不再像剛下山時那樣緊緊抿起,而是微微上揚,顯出一個小小的梨渦。
海辰見她高興,心里也似放下一段心事,邊為她講解書中人物便催促她動筷。亦蘭低頭看著碗碟裝的精致小點,品評道︰「這里別的都好,就是這碗啊碟啊什麼的太小,裝不了什麼東西,不夠人吃。」海辰一笑才要說話,身後傳來「噗嗤」一聲,一年輕男子笑嘻嘻地拉開椅子坐在他的下首,「海辰兄,這姑娘真有趣,是從哪兒來的?」
亦蘭抬眸看向這人,「你又是誰,從哪兒來的?」年青人笑得更歡。海辰向亦蘭道︰「他姓展,你叫他展青好了,他是我的伴讀。「亦蘭對「伴讀」這詞顯然陌生。展青因與海辰自幼相識,這時便熟絡解釋道︰「伴讀就是陪他念書,他念不好,我挨打;他逃學,我受罰的這種。」
亦蘭瞪圓了眼,「那你不是很可憐?」展青樂不可支,「不錯。你看我瘦成這樣,就知道我的日子不好過,都是給他害的。」海辰爽朗笑道︰「你可別欺亦蘭不知情,你這樣瘦法是因為家里有頭河東獅,可不是我來害你。」亦蘭更是不懂,「河東獅是什麼?你家里養了頭獅子麼?」展青大笑。海辰正想為她解釋,瞥眼看到一道倩影,頓時興致全失,「你怎麼把她給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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