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2-09-30
不得不說。
在用兵方面,傅今鋮也是個天才,其詭其絕其狠,當世無雙,否則當初,也不可能除掉太子傅今鏗,自己登上了那個位置。
並且,他是個疑心頗重的家伙,誰都不信。
所以,他在派出吳鎧前往恆州圍城的同時,還在從恆州到宏都的途中,設下數重屏障。
齊達率領的先鋒、李玖率領的左翼,甚至吳鎧率領的中軍,他都聲色不動地放了過去。
卻偏偏,發動數十萬大軍,圍住了傅滄泓所在的後軍。
應該說,他這一招,非常之陰險,也非常之高明。
很顯然,皇帝陛下玩慣了擒賊先擒王的招數,繞過旁枝末節,直取要害。
殺了傅滄泓,一了百了。
這的確出乎了傅滄泓本人的預料。
還有一點也是他沒想到的——那個看似沉溺于,精擅于權術的男人,竟然也有這般急智,能在短短數天內,調集數倍于他的兵力,力挽狂瀾。
這一點,只怕連夜璃歌,也想不到吧。
他們,終究是太年輕。
他們,終究是太自信。
卻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欲取天下者,必先放眼看到整個天下,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如何能勝?
出于多方面的考慮,傅滄泓帶著兩萬軍隊走在最後,也正是這個決策,讓他落入了危境。
原本是想借著吳鎧麾下悍軍殺出血路,他只需要收拾善後即可,不想卻給了傅今鋮可趁之機。
話說回來,即使他是與吳鎧一起,以傅今鋮的兵力與狠絕風格,也會給他來這麼一下子。
此處是泗雲關。
從恆州至宏都的必經之地。
此關不險。
只是窄而已。
一條羊腸小道,筆直從石崖間穿過,只容兩人同行。
石崖倒也不高,只十數尺。
正是這看似不險的地形,讓傅滄泓有了絲輕忽之心。
正是這絲輕忽之心,讓他上了傅今鋮的惡當。
當他打著馬,從小路間穿過時,兩側石崖上嘩啦啦倒下來——成片成片的豌豆。
啪啪濺落一地,然後人仰馬翻。
不是一般的豌豆,是炒熟之後,再和了香噴噴菜籽油的豌豆。
戰馬聞了,屁顛屁顛地歡叫著,一低頭就去啃。
啃了就倒下。
因為那豌豆里還加了足夠劑量的酥麻粉。
你們說,傅今鋮此招如何?此人如何?
傅滄泓比他,又如何?
所以,他此前沒反,完全是個太正確的抉擇。
如果沒有夜璃歌。
如果夜璃歌不在。
他將,性命難保。
還做什麼皇帝?
跌下馬背,接連打了好幾個滾,傅滄泓撐著滿地的豌豆站起。
抬頭朝石崖之上望去。
卻只看到一片密密的林影,連半個人都瞧不見。
他的心,開始發顫發寒發涼。
那個男人,是他心中一片始終抹不去的陰翳。
猶記得五歲那年,第一次在龍赫殿中見到他,便被他冷戾的眼神攝沒了心魂,下意識地往父親身後躲。
那個時候,傅今鋮剛剛弒兄登基,渾身的血腥味未洗盡,便急著把所有姓傅的男人召進宮,參觀他的戰果。
黃燦龍椅前,血痕未干,太子傅今鑰身首分離,兩眼暴突,須發賁張,眉宇間全是恨色。
整個場景淒厲而寒涼,深深地刻入他心中,讓五歲的他明白,那個男人的可怕與殘忍。
如果不是一班老臣以死相諫,他,他的父親,包括所有傅姓男子,早在那一場滔天之變中,丟了性命,更沒有後來的傅滄渤傅滄海等人。
背了人,他也曾偷偷問父親,如此的忍辱偷生,到底有何意義?
父親只是深深地看著他,滿眸滄桑,不言不語。
他的父親並不懦弱,卻深知反抗不會有結果,而且,當時無論哪一個王爺造反,都只能授傅今鋮以刃,反而葬送所有傅姓血脈的命。
包括年幼的他。
造反,是要付出代價的。
造反,是需要智慧和韜略的。
光憑一時血氣,可以反,反了之後的結果,卻未必是榮耀和光明。
也許是更加黑暗。
徹底的荒蕪與黑暗。
所以他一直沒反。
即使到了揮師北上的那一刻,他也沒有一絲勝利的把握。
這樣的造反,如何能成?
但是傅滄泓,我還是不責怪你。
而是選擇以一種平靜的目光,來看待你所走的這條路。
因為你在踏上這條路之時,自己都是迷惘和懵懂的,所以你折戟沉沙,在所難免。
憑著一腔熱血,為愛揭竿而起,身臨絕境,愛人卻不在身邊。
你可後悔?
傅滄泓答曰︰不悔。
因為,他愛了。
就是愛了。
梟雄罷,孬種罷,成王敗寇也罷。
年輕時不沖動幾回,到老了難免後悔。
沖動雖然是魔鬼,但一生不沖動的人,那只能說明,他(她)沒有認真活過,至少沒有認真為自己活過。
不過他的等待並不久,那無數揮舞著白刃的兵勇就從前後兩方同時沖了出來,呈夾擊之勢,殺向他,殺向人仰馬翻的所有人。
血色飛濺。
瞬間命斷。
他看著這一切,有些麻木地看著這一切。
由著一顆心沉到谷底。
要踏上那方世所矚目的舞台,血腥拼殺,是唯一的途徑。
沒有人,能夠幸免。
若能幸免,在那個位置上,也絕對,呆不長遠。
和在白城時一樣,年輕的恆王爺仍然選擇血戰到底,哪怕,這漫山尸橫,只剩一人。
舉目荒涼 。
蕭蕭風寒哉。
只是壯士,不知道能返,還是不能返?
一陣微風,刮過樹梢。
帶著微微的甜香。
正在拼死砍殺的雙方人馬,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動作,開始拼命地吸嗅那股異香。
越嗅越是興奮,越嗅越是頭暈目眩,然後臉頰酡紅,拋了干戈,手舞足蹈。
伸手點住胸前要穴,傅滄泓微微側頭,朝後看去。
果然。
那淡漾天光間,一襲青衫,裊裊娜娜,仿佛一棵生機盎然的樹,召回整個春天。
他以劍拄地,撐住身體,久久地凝望著她,看著她一步步走來。
最後,在他面前站定。
她抬手,泌涼指尖,細細拭去他頰上血痕。
他忽然拋了劍,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吻,重重地吻,近乎凶殘地吻。
她闔上雙眼。
雙手環于他的後背,慢慢收緊。
滄泓,或許你真是對的,我不該,不該把你推上這剔骨刀尖。
或許你並非帝王之材,或許你想要的,只是一隅溫暖。
「我不離開唇齒廝磨間,她費力地擠出四個字。
他不回答,仍然發狂一般吻她。
直到她說出下面那句話︰「我們,一起面對
他終于停下了。
放開了她。
「這是我們所選擇的路,所以,我們一起走
她的嗓音,是那般地甜美,仿佛九霄之上的天籟。
替他拔出插于亂石中的劍,遞到他面前。
傅滄泓接過,抓緊她的手,轉過身子,目光,慢慢變得沉定。
他不是無法面對絕境。
而是缺少面對絕境的信念。
而她,就是他必須要勝利的信念。
他為她取江山,為她守江山,也為她——碎江山。
所以他們這一份情,從一開始,已經注定這樣悲涼的結局。
若她不在,江山再美,他也看不進眼底。
或許說,不是他看不進眼底,而是他忍受不了,那一份滅世的孤單。
王者之命——孤家寡人。
真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他不願意忍,他不想忍,他只想握著她的手,享受一個普通男子可以享受的幸福與溫暖。
他沒有錯。
他只是愛得太深。
愛得太認真。
應該說,任何一個女人,找到這樣的男人,都是幸福的。
偏偏,他愛上的女人,是夜璃歌。
是志在天下的夜璃歌。
是將信義(抑或理想)看得比性命更重要的夜璃歌。
所以他們之間的情感,注定艱難。
他不能完全替代她心中的那片天。
她也不可能一直呆在他的身邊。
她有翅膀,她要飛翔。
他有鎖鏈,他要縛她在身邊。
他做到了。
他終究做到了。
得到的,卻是一生最為悲壯的慘淡……
夜璃歌這樣的女人,的確少見,卻並非沒有。
傅滄泓這樣的男人,也的確少見,但也並非沒有。
倘使不愛,他們會是一生一世的朋友、知己。
倘若相愛……
這絕對是一場,驚世駭俗的戰爭……
看起來只屬于他們倆,其實卻牽扯了千萬人的戰爭。
因為他們站得太高,因為他們獨特的身份。
所以一切,才那樣地,不可避免。
再難回返。
大軍順利地通過了泗雲關,朝著宏都挺進。
對于戰況,他卻絲毫不放在心上,只是深深地凝著身邊的女子。
夜璃歌有些無奈。
大敵當前,你擺出這種多情公子的模樣,是想挨揍麼?
但她終究沒有揍他,而是選擇鼓勵︰「最後一戰,一定要身先士卒,唯有如此,才能贏得他們的忠誠
緩緩地,他定下了心神,點頭道︰「光身先士卒還不夠
「那你打算怎麼做?」
他冷笑︰「我要傅今鋮自己,在所有人面前,現出他卑鄙無恥的真面目,我要——」
他深吸一口氣,方才侃侃言道︰「揭穿當年他登上皇位的真相!」
夜璃歌倏地瞪大了眼。
陡然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可是璃歌,你不知道,傅滄泓還有另一面,非常可怕的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