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為何這幾日皆不見寧太傅過來?」靖文今日課業完畢,稚女敕的童聲將仍對著殿外出神的蘇嫣喚醒。
「鄭太傅學識淵博,跟著他,靖兒亦能精進非凡。」蘇嫣著他的總角小髻,身後的鄭太傅鄭秉遂欠身道,「娘娘謬贊。」
「可兒臣只喜歡寧太傅,兒臣要他回來!」靖文小身子倔強地一扭,立在原地不動。
蘇嫣面色一寒,「身為皇子,識大體才能識天下事,立身為立國之本,太傅授予你的為人之道,可是盡數拋諸腦後了?」
靖文雙手攥住衣擺,盯著地面不回話,蘇嫣便知定有因由,遂示意鄭秉退下。
「可是發生了甚麼事?說來讓我听一听罷。」蘇嫣蹲下,替他理平了衣角,只覺手背一熱,竟是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東陵王小世子說…說靖兒沒有母親!」靖文強忍著眼淚,小臉兒抽噎著。
胸中頓時一酸,蘇嫣想說話,卻喉中哽咽難言。
靖文再出色,也不過是一個五歲多的孩童,幼小的心靈又怎能承受太多的非議…
若她不在身旁時時招撫,靖文又該枉受多少磨難?
一把將他抱入懷中,這麼多年來,蘇嫣第一次覺得,她拋棄一切,重生入宮,終究是值得的。
「靖文,你永遠要記得,你的母親是後宮中最尊貴的皇後,你的父親是一國之君,你身上流淌著皇家最純正、最高貴的血,你不能軟弱,不能退縮。不論旁人如何冷眼待你,你都要學會堅強。眼淚是弱者的無能,而你只需便得更強,強到足以撐起整個江山社稷。你母親在天有靈,也會為你驕傲。」
靖文的目光漸漸便得明銳,他用力點點頭,使勁抹去眼淚。
蘇嫣對他慈愛地笑了笑,「你還有母妃,母妃會像你生母一樣愛你、陪伴你。」
靖文破泣為笑,小手抓住蘇嫣的手,「靖兒長大也要保護母妃,不教別的妃子欺負你。」
蘇嫣明白,這一席稚女敕的話語中,包含了怎樣的信任與交付,血脈相連,靈魂相引,她的兒子是愛她的。
「父皇也會保護你的母妃,不教她受人欺負。」
清朗的男聲從背後傳來,蘇嫣一驚,段昭凌不知何時已立在身後,將她們母子二人的談話盡數听了去。
段昭凌緩緩執起她的手,眼中是贊許,亦是濃濃的溫情,「朕的嫣兒,舉世無雙,朕很是慶幸,當初將靖兒托付給了你。」
蘇嫣溫媚淺笑,將心中的苦澀掩蓋在笑意之下。
「後日你妹妹出閣,朕已替你備好豐厚的嫁妝,準你主持婚禮。」
蘇嫣手上一抖,便挽袖拜謝,「段郎待嫣兒好,只怕旁人會多有非議。」
段昭凌面色漸冷,前些日子朝堂軒波又起,那沈譽雖被革職停辦,可黨羽勢力並不安分,妄圖干擾朝政,更有門客數十聯名上書,請求恢復其尚書一職。
一波未平之時,長樂王卻送來令人震驚的消息,亦是對沈譽的致命一擊。
沈譽不但集結黨羽,扶植近臣,而滄州賑災贓款,竟是用來私下采買軍馬火藥!
段昭凌最後的一條底線,巋然而傾,他當場震怒,焚燒掉所有和沈譽有關的諫書,即刻吩咐查抄沈府,全族皆受牽連。
一連數日早朝,局面皆是嘩然紛亂,各自進言出策,可皇帝絲毫不為所動。
沈譽等人壓入刑部大牢,按謀反通敵之罪立案。
兵馬為國之根基,沈譽此項罪名,想要洗月兌,只怕是回天乏術。
沈貴人被奪了位分,削去封號,幽禁于落玉宮內。
令人費解的,卻是皇上並未將沈氏打入冷宮,亦遲遲未定其罪名。
林清清只嘆沈氏不得其報,淑妃賢妃等人亦是閉口不談,一時間眾人模不清皇上心思,就連看守宮人,也不敢怠慢了沈氏,生怕是皇上念著舊情,來日還有寬恕之時。
可只有蘇嫣明白,如段昭凌這般冷情的男人,對沈氏早已情分用盡,更可況她父親此時是天子頭等罪臣。
段昭凌厭惡她,卻下不了狠心,上一世自家往死冷宮之事,想來對他打擊不小,他只是不願再一次往事重提。
那段不堪的回憶,永遠是他心中的禁忌。
可她不能在段昭凌身上下賭注,難保他不會一時心軟,將沈氏幽閉一生,免去死罪。
沈氏必須死,且要死在她的手中!
與此同時,又一記重磅消息轟然而出。
名滿京都的風使司總指揮、御林軍統領都尉寧文遠,縱橫風月二十三載,竟是要舉行大婚!
真教那姓盼深閨的小姐們,揉碎了顆顆芳心。
而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既不是皇族公主,亦不是絕世佳人,卻是尚書右僕射蘇復的庶女,閨名蘇芷。
這青梅竹馬之談,一時引得無數羨慕感嘆,皆是說那寧文遠身居高位而不貪慕榮華,功成名就不忘故人。
比那戲本里的橋段,還要感人。
子虛烏有,經街頭巷尾一傳,亦都成了催人淚下的有情人終成眷屬。
蘇家出了一個蕊昭儀,已是轟動朝野,不想這蘇家二小姐,更是俘獲了寧文遠的心,真個是一對姊妹花,雙雙艷絕天下。
蘇嫣懷著心思,听不進段昭凌的話,只知道,那個一直默默守護著她的人,即將迎娶自己的妹妹。
聖旨既下,一切不可轉圜。
是悔?亦或是疚?蘇嫣分不清楚,以至于就連沈家被抄,也未能得到預想中的快意。
她此刻才發現,寧文遠早已像自己的左右手一般,在身邊時,一切都理所當然。可待砍掉時,卻是那樣的難以忍受的痛。
望著段昭凌熱切的眸光,她只能歡喜地答,「小妹自幼與寧大人感情篤厚,端的是佳偶天成,臣妾自當辦好此事,才不辜負這金玉良緣。」
段昭凌見她毫無波瀾,亦十分寬慰,寧文遠與蘇嫣從前的關系,他多少有所知曉。
而如今,這一切擔憂都化為烏有,原來寧文遠多年不娶,卻是在等蘇家小妹長大成人。
甚好甚好,二人共結良緣,皆大歡喜。
而定罪沈譽之事,也被拖延至寧文遠大婚之後——
迎親那一日,十里紅綢,由天子御賜的陣仗,似要比那公主遠嫁還更盛大。
繡房中,一團喜氣,喜娘婢子們正忙著準備珠釵、喜帕、紅綢,而內幃中,一抹秀致亮麗的紅色,獨坐鏡前。
那喜服紅艷如火,又淒艷似血。蘇嫣屏退了眾人,木門幽幽而閉。
「長姊,芷兒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嬌娘回盼,如玉瑩潤的臉容上,是精致的妝容,蘇芷模樣底子很好,只是從前人們只瞧見蘇嫣,卻不曾發覺,她亦是容色出眾。
略微豐盈的身材,凹凸有致,雙目含笑,眸如點漆。
真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兒。
蘇嫣走過去,對著鏡子,將一支黑珊瑚玳瑁流珠簪插入她鬢間,明玉佳人,相得益彰,她笑嘆,「今日,是你出閣的大日子,我必會親自到場。芷兒終究是長大了。」
蘇芷綻開甜美的笑容,「能嫁給文遠哥哥,我別無他求。」
蘇嫣的手,仍停在她發間,「芷兒長大了,心自然也大了,便會幫著旁人來陷害自己的姐姐。」
蘇芷笑容一窒,凝在唇邊,她驚訝道,「芷兒不明白長姊的意思。」
那一雙純良無害的眼眸,倒真和蘇嫣有幾分相似,相似的,都是那純真中隱藏了致命的毒。
「你與寧文遠共結良緣,原本就是皆大歡喜之事,只是你不該如此設計,顯些害我丟了命。我本就無意爭他,若不然怎會執意入宮?芷兒你操之太急,平白辜負了我的心意。」
言至此處,便是撕破了面皮。
蘇芷冷冷一笑,純真無邪的面容登時暗了幾分,「長姊,我不過是想讓文遠哥哥認清楚,他一直心念的女子,到底是甚麼樣的。我不忍見他,為了你,而孤苦一輩子!長姊,你口口聲聲說為了我,其實你才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蘇嫣並不惱,反是挨了她坐下,「你說的對,我自私自利,從來不顧他人感受。但你可知道,當日你貿然帶寧文遠前來,不止會害了我,更會害了他!」
蘇芷攥住喜帕的手指收緊,咬住下唇不語,蘇嫣莞爾一笑,「此事既是平息,你我總歸是姐妹,我不怪你,但你要如實相告,是何人將我的行蹤透露于你?」
沉默許久,蘇芷緩緩道,「我是偶然間,沿著皇上寢宮外散落的含香花瓣,才發現了你的行蹤,我悄然跟到甘露殿,竟見到長樂王也閃入牆內,才一時興起,便約了文遠哥哥同去。可之後的事情,我斷沒料到,否則又怎會以如此不齒的方式,嫁給我最愛的人…」
原本以為蘇芷會知道,不想又斷開了。蘇嫣明白,以蘇芷的心性,一時沖動是有,可要置她于死地卻絕無可能,蘇家一門還要靠她庇佑。
她輕柔地替蘇芷蓋上喜帕,「女子大婚,托付良人,好生惜福才是。」
「長姊放心,這世上不會有人愛他,比我更甚…終有一天,我會取代你在他心里的位置,與他白頭到老。」
隔著厚厚的喜帕,蘇嫣仿佛瞧見蘇芷那雙會說話的眼楮,透出堅定的目光來。
因為心存願想,所以總有希望。
新郎官華服錦衣,乘白馬翩翩而來,一路上羞煞無數芳草。
喜樂高亢,歡愉熱烈,處處洋溢著迎親的喜氣。
蘇嫣同喜娘一起,將新娘子攙扶上轎,而春風得意的新郎官,卻在馬上靜坐良久。
那偽裝的神采,終是不達眼底,深深的凝望,透過茫茫人群,仍是落在那女子身上,移不開目光。
她今日以婦人的身份,送小妹出嫁,仿佛不再是皇宮里高高在上的妃嬪,而是尋常家戶的小姐,吟詩風月,與從前一樣。
直到從旁有人提醒,他才策馬轉頭,四下拱手謝禮,佯作瀟灑地迎了喜轎而去。
按照習俗,蘇嫣與趙氏等人同乘一轎。
高高的龍鳳喜燭,搖曳著滿室華光,蠟炬成灰,紅淚闌珊。
蘇嫣坐于珠簾後,默默望著眼前一對新人行古禮,拜高堂。
她接過新人敬來的喜酒,含笑飲盡,酒入肚腸,明明是大喜之事,為何卻滿口苦澀?
日落西山,前廳仍是一干朝臣、密友間嬉鬧起哄,新嫁娘早已送入洞房,候著她此生的良人。
後花園靜謐安詳,再過一個時辰,便有御轎來接她回宮。
她身份不同,旁人少不得于她奉承寒暄,她厭倦了如此,便悄然離席,撿了一處僻靜的回廊坐下。
今夕十五,月圓。
手中是一對如意喜結,是繡娘贈與她的,民間自有說法,能在大婚之時,收到新人喜結,便會與相好之人,共結百年,白首不離。
可她要來,又有何用?
蘇嫣閉上眼,隨手拋了出去。
可良久,仍是落地無聲,她徐徐張開眼簾,卻瞧見了滿眼鮮紅。
那一身飄逸的喜服,襯得他愈發英姿落拓,如刀裁般的俊顏上,那一雙眸子紅如血。
「你不該在此,芷兒正在房中等你。」蘇嫣輕身站起,撢了衣袖便走。
不想眼前一晃,他已欺至近前,清冽的酒氣,浸透了整個衣擺,亦是將蘇嫣嬌弱的身子,完全籠罩下來。
他俯下頭,扳起蘇嫣的下巴,「我豈止是不該來?你告訴我,我該如何?如何忘了你…」
蘇嫣揚起臉,深深看入他眼底,「寧文遠,你一直都愛錯了人。我,不是你認識的蘇嫣。她早在進宮前便死去了,而我只是另一個靈魂…」
他茫然地搖頭,仰天笑道,「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是她…她從不會像你這般溫柔地喚我,從小到大,她都是驕傲的,從不為任何人妥協。而四年前,從你決定入宮的那一刻起,我便想要保護你、憐惜你,這是從前不曾有過的感覺…」
他說完,便該蘇嫣驚詫地回不過神來,原來,他早就發覺了…
是在馬場偶遇,亦或是冷宮起火的夜晚?
蘇嫣往後退縮,卻覺肩頭一沉,他竟是將頭埋在她肩窩中。
「芷兒是真心待你,比我更值得你珍惜。」蘇嫣猛地將他推開,寧文遠身形晃了幾晃,斜斜地彎起嘴角,「真是遺憾,洞房中等候我歸來的女子,終究不是你。」
「你該慶幸,不是麼?」蘇嫣強自鎮定,寧文遠卻背過身去,他揮了揮寬廣的袖袍,「嫣兒你記得,當晚之事,我永不後悔!」
蘇嫣不知道他何時離去,只是猶自憑靠在冷硬的大紅石柱上,雙腿有些僵硬,幸好蘭若及時趕來。
坐上御攆的一霎,無盡的疲憊席卷而來,城門在身後轟然閉合。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一點都不虐的,對吧?虐神馬的,最討厭了~~——
俺們寧哥哥才不是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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