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翎去兵部坐了一個時辰事情就辦妥了，她清楚，這都是看得卻無歡面子。客氣了幾句之後她就走了，預備出宮時臨時起了念頭，往後宮那走。說不上為什麼，總覺得她該去見海棠一面，自從之前海棠朝堂上一鬧，聖上就禁了她的足。任性是過火了些，可也沒犯錯，換了自己，說不準會鬧得更過火。
走過月盈樓的水榭前，抬眼就見到了卻無憂。
七殿下卻無憂披著一件藏藍的外袍，正坐在亭內的石凳上描畫著一幅山水。縴細而頎美的手握著一只畫筆，筆尖胭脂色在宣紙上微微洇開，絢爛顏色一如牡丹絲緞紅瓣。她走近，那竟真是一幅牡丹明艷的景致，女敕黃的花蕊上還停著一只瓷藍色的蝶。初冬冷風拂面，看著這畫，卻仿佛能回到夏日炎陽艷艷，花色晃了人的眼。
卻無憂擱了筆，對她和煦一笑，「沒想到還能在三嫂出征前見上一面。」
顧清翎站在風口一陣寒意不禁緊了緊領口，「外面的天這麼冷，殿下應該呆在寢宮里休息才對，怎麼也沒個侍女照顧？」
「寢宮呆厭了，出來外面看一看。自小就在等死，都到臨死的這兩年了才發現自己連這皇宮外的世界是什麼樣都不知道。」他閉目，這寒風吹來也仿佛悠然，「如果能重活一次，過些不一樣的日子就好了。」
話音剛落就有個小丫頭匆匆忙忙提了食盒跑來，看上去十二、三歲的年紀，一路小喘，食盒卻沒大晃動，「殿下，我把煎好的藥給您送來了，姐姐說要伺候你趁熱服了。」
「端來吧。」卻無憂抬頭替她擦去額前的汗珠，「別急，歇一會，不然呆會吹了風要著涼的。」
「殿下，這是您的藥。」小丫頭忙手忙腳把冒著熱氣的藥碗從食盒里端出來，大概真是太燙了，一失手竟把藥碗摔在了桌上。滿滿的一碗藥汁灑了一片，不僅濕了卻無憂未完的畫，還污了他的外袍。
「殿下……」那小丫頭也許是剛進宮，知道自己闖了禍，怔怔站在邊上就哭起來了。
「呵……」卻無憂接過顧清翎送上的絹帕，沒先給自己擦去外袍的污漬，反而伸手擦了擦小丫頭滿臉的眼淚，「都還沒責怪你就哭？快把眼淚擦干淨隨我回去換衣服，等會你姐姐回來了我替你瞞著，可別說穿了。」
顧清翎都忍不住笑起來了。
「三嫂，我先回去了。」卻無憂微微欠身，依舊保持著言笑溫潤的表情，「希望三哥和三嫂能旗開得勝，平安歸來。」
顧清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被潑了藥汁的那幅畫，心里總有股說不上來的感覺——這樣蕭瑟的季節，一個淡然如水的將死之人，筆下竟是如此灼熱艷麗如此的景致。
沒有細想，她直接往海棠那去了。
幾天沒見，海棠瘦了不少，見了她表情有些尷尬，忙把殿里的侍女都趕出去了。
「嫂……」她支支吾吾了兩聲，似乎是不想叫，可還是叫出來了，「嫂子。」
顧清翎微笑帶過，「我和無歡過兩日就走，我替他來看看你。」
「我知道他現在還在生我的氣，根本不會讓你來看我……」海棠難免有些不高興，「那天在大殿上我是過分了，可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我不願意去聯姻，寧死也不去。」
顧清翎只能和顏悅色地勸，「可打仗也不是兒戲，你哥對皇位有意，難免要顧全大局。所以明知風雅公主是為難你，還是要割舍親情。」
「是，這就是權力。如果今天哥已經是一國的皇帝，誰還敢勉強我任何事？站在至高的地方，令人莫敢不從，因為生于皇家，體會著權力的好，才越發對它著迷。」海棠說著，第一次認真抬眼看了顧清翎，「雖說我不喜歡你，可我也知道十年，一個普通人僅十年就能坐到將軍，其中歷經多少權術爭端，不止生死拼殺四個字概括。對某些事的執著與了解，你遠勝于月顏姐一個被嬌寵在深閨里的千金小姐，我哥真的需要你。」
顧清翎偏頭淡笑，「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站出來幫你嗎？」
海棠搖頭，「連哥都已經放棄我了，我實在沒想到你還會站出來，我知道你之前一直是不主張跟懷臨起沖突的。」
「因為你跟我很像，至少很像十年前的我。有件事所有人都不知道，十年前我之所以離家，為的是逃一樁婚事。」提起年少的事，顧清翎難免流露一點不好意思的神色，「那時家里人做主給我訂了一門攀權富貴的親事，我不肯，夜里慌忙逃出來了。那時光顧著自己，也沒考慮過這麼一走，家里人是不是要受到牽連，畢竟對方的權勢不是我們惹得起的。」
海棠稍稍吃驚了，「可是這些年你不是一直說自己是孤兒嗎？」
「父母都死了，不是孤兒是什麼？何況十年已過，世事都變了，那個家我也回不去了。」顧清翎嘆了一聲後又笑了，「其他人怎麼想我不知道，可鎮北軍所有人絕不會因為怕打仗、怕死，讓他們的公主委曲求全嫁入懷臨。海棠，其實你自己該清楚，為你一時的不肯，這之後將會有無數戰士、百姓因此而戰死、流亡……這就是手中握有權力的你所作出決定的後果，你承受的起嗎？」
「這皇宮里誰對百姓沒有虧欠？欠下的，往後我一定還給他們。我不止不會他們上陣打仗，我還能賜予他們良田，為他們興修水利，維持這個國家的繁榮與富足，讓他們再不受貧困的苦楚和別國的侵襲——有一天我站上更高的位置，當我不必再做一個被人利用工具，我許諾會為他們做更多。」海棠目光里閃耀笑意，清翎突然覺得這不愧是卻無歡的妹妹，「我也想成為風雅公主那樣的人。」
「那就先做好一件事。」顧清翎從袖里模出一把匕首，刀鞘用牛皮裹著，上面還有血污，已經不知歷經多少風沙，看起來厚重陳舊，「這把匕首是我征戰時從一個懷臨大將的尸體里模出來的，就是用它砍下人的頭也輕而易舉。我把它交給你，不論什麼時候，先保護好你自己。」
海棠接過匕首的時候沒料到會這麼重，她掂量了一下，認真收在了懷里。
顧清翎點了頭，「你聰明，不需要我提點，有任何風吹草動都先保證自己的安全。耐心等我們回來。不用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