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塵封的記憶 第2章香水瓶碎了1

作者 ︰ 未知

夕陽一閃一閃的,有如金子一般的光亮,陽光里飛著淡黃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眼里看來已是恍惚得很,陽光沿著城市從這邊掃過去,又從那邊掃回來,就像一口巨型的照射燈,光打得無處不是,整座城市**果的一窺無漏,尤其是那一堵堵白瓷砌成的房牆,陽光一路摧枯拉朽燒過去,一排排高低起伏的房子,滿山似的轟轟烈烈開著花,金燦燦的,十分刺眼。「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果真,不大一會工夫,就只見銅錢大的日頭縮成一個紅黃的小暈點,直嵌到人的眼楮里去,漸漸消失了,消失了,沒入沒有光的所在。就這樣,還來不及等你想,南城的天就由藍染成了黑。

南城的夜空星星是難得有的,只見遠處近處明亮的燈,紅的,白的,黃的,鸀的,浮在漆黑的夜空里,如同花兒滿山遍野爭香斗艷開,一條條一抹抹刺激的犯沖的光,竄上落下,在黑暗中廝殺得異常熱鬧。

此時此刻,一白一個人在陽台上立著,一白是個結實的小伙子,個子不高,方圓的額頭,兩撇濃眉,長長的像青龍偃月刀,半月形的呆呆的大眼楮,里面露出一個幽幽的世界,藏著數不清的羅仇綺恨,鼻子長長的,筆直下垂,清秀的國字臉不知是不是經過社會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風塵之色。一白在陽台上發了一會兒呆,臉被風吹得發涼,忽然一眨眼,莫名其妙的,一顆淚珠滾了下來,一白感覺腮頰像被火灼著一般,隨即風一弛過,便又覺得冰涼的了,跟著他的心也涼下來,說不出來的昏暗的悲涼。一白交叉著胳膊,抱住自己的頸項。想著三四年時間一霎眼就過去了,渀佛就是這麼一睜眼一閉眼簡單的幾秒鐘的事情。這麼偌大的一個城市,可一白知道自己不屬于這里,一個過路人罷了,哪天期限來了,他就得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橫著豎著的大街小街,燈火輝煌,灼灼影影,因為有著人氣熱鬧了起來。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地流動著,像一條蛇曲曲蜷蜷游到地的盡頭去,在那掙扎的洪流之上,有一兩盞紅鸀燈,天色墨黑,一朵紅花一朵鸀花寥落地開在天邊。迎面高高立起的立體式的圓座子,張燈結彩,堆得像個菊花山。上面豎起了五彩的廣告牌,其中一幅特別巨大,若隱若現的走出幾個古代著裝女子來,迎著空中五彩的燈光,給人的感覺像是仙女下凡。馬路那邊鐵路的封鎖開放了,馬路上的人開始了奔跑,街的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右面的人奔到左面,絞子似的剪出一個個人影來。陽台上看久了,一白不由覺得眼楮隱隱作疼,于是決心不想再看下去,掉轉身子,一步懶似一步的走進屋里有光的所在。

第二天是星期六,一白想著睡久些的,可是肚子不安份,七八點鐘的光景就鬧起饑荒來,一白無計,只好彈起床,梳洗完畢,下巷子里買點吃的。一白揀了家粉攤坐下,要了一碗加辣豬肉煮粉,一口氣吃完,熱的辣的感覺一齊來了,逼得汗珠唰唰地冒出來,額頭、手背、手心濕答答的,哪兒都是汗水印成的花了。一碗下肚,一白仍覺不夠,于是又買了兩籠包子,用報紙裹著一路吃回去。到了胡同差不到拐角的地方,一白手里就只報紙了,其中一處地方,油漬漬的濕了一大片,還從正面印過了反面來。一白索性把報紙揉成一團,右手在紙團上揩了揩,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紙團落到了陰溝里,又隨著潺潺的污水連翻帶滾地走了。

一白住的是一個弄堂房子三層樓上的一間房,這房子是個走馬樓,圍著個小天井,青石板砌成的地。一白開了外圍的大門,進了去,穿過天井,見到不遠處的樓梯口旁邊的石凳上一座山似的坐著個人,像是包租婆,一白也是不確定,因為自己平日里與包租婆並沒什麼交道,盡管三四年時間住下來,對她的印象仍是模糊而殘缺的。石桌上擺著一台收音機,無線電里溢出咿咿呀呀如同嬰兒哭泣的京劇,裊裊漾開過來,一些進了一白的耳朵,一些進了腦子,耳朵腦子空蕩蕩的,像被翻洗過一樣,苦痛不堪。但于包租婆卻是無比的享受,只見她合著雙眼,頭似扶不起的泥巴,東一塊,西一塊,搖晃得很。右手按在石桌上,左手在左邊大腿肉上噠噠打著拍子應和著。一白又走近了些,只怕隔著一兩米的距離,果真是包租婆,逮著這個機會,一白不由得眼打仔細瞧起她來︰包租婆穿著藍布襯衣,粗黑的大腳褲,辮子毒蛇似的盤在頭頂上,衣領外露出一段肉唧唧的粗大的脖子,極不對稱的肥臉上深淺不一的鑽了許多小洞,兩撇粗眉,彎彎的壓到了地上,蒜薹似的小豬鼻子,板凳的個子,水桶的腰。一白越看越發可怕,不由得腳生風似的想逃之夭夭。不想踩到丟落在階梯上的空瓶呂罐子。差點栽了一跤,神情甚是狼狽。空瓶呂罐子整個身子都癟了進去,正沿著樓梯一級一級地滾下去,拼鈴乒乓的,聲音比無線電里出來的還要大。包租婆倒是耳朵好使听見了,不由得猛地睜開灰色銅鼓大的眼楮,四下尋找獵物一般,瞟見了一白,嘴角的橫肉一動一動,刀光閃閃的冷聲道︰「你等等!」一白怔了一怔,還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包租婆又一陣風似的把一張紙條塞到自己手里,從亮晶晶的金瓖牙里吐出兩個字︰「電報」。一白展笑道了聲謝,包租婆似乎不領情,拖著一座肉山,又回到了無線電的世界里去。

一白回到房間,挪了張椅子坐下,這才展開對折著的電報,只見上面寥寥幾個字︰「父親病危,速回!」一白念完,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在他心里,父親不是個好父親,他又不是不知道,父親整天的在外面賭錢,逛柳巷花街,捧女戲子,父親的惡行使得家人也受迫害,明里暗里不知道受了旁人多少氣。就連自己的大妹子,到了花一般出嫁的年齡。也只得耽擱在家里。四年前,一白就是和父親大鬧了一場,才賭氣卷了鋪蓋,離家出走的。沒錯!這些年來,一白心里是記恨著父親的。但現在得知父親病危的消息,一白心里又是了另一翻體會,不是毒恨來,是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固然,人人是喜歡屈服的,但那只限于某種範圍,如果說一白是純粹為了禮教的壓力而回去的,那又是一說了,可是內中還摻著最真的感情最痛苦的成分,畢竟是自己的父親,好壞不管,到底于自己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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