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辰非回到排練廳,想著剛才在黃主任辦公室的事,心中一陣惡寒。劇團里早有風傳,說這個主任,經常會把女的叫到他辦公室里,至于之後發生了什麼就沒人知道了。他不會說,當事人不敢說,于是引起很多人的猜測和想象。
不過今天的情況,吳辰非沒看出別的,打心眼里厭惡這個主任倒是真的。
這時正是中間排練休息時間,劇團里一個和吳辰非年紀差不多的小龍套跑了過來︰「辰非,剛才主任叫你干嘛?」
吳辰非甩了甩頭︰「沒什麼?問點小事劉曉琳在家收徒弟的事。雖然劇團里的人都知道,但認識小羽的人並不多。吳辰非不想讓太多人關注她,畢竟世道太亂了,小羽又長得那麼出挑,說不清會出什麼事。昨晚的情形,吳辰非可不想再來一次。
「別逗了小龍套頗為神秘地湊到吳辰非面前︰「能被主任叫去的事,都不會是小事。喂,你是不是犯了什麼事讓他盯上了?」
吳辰非一揮手︰「沒有的事!我個小人物能有啥事被他盯上?你就別胡扯了!」
小龍套沒套出吳辰非的話,悻悻地離開了。吳辰非心中一陣煩悶,跟革委會沾上邊從來都不會是讓人高興的事。
正當他一個人生悶氣的時候,臨時團長李叔陽走進了排練廳。
「都收拾一下,馬上到小劇場開會!」
原本嘈雜的排練廳,立刻安靜了下來。現在最怕開會,一開會準沒好事。不是有人被批斗,就是要大伙互相揭短反省,最好的情況就是學習,而且不能走神、不能打瞌睡。
「李大個兒,今天開會干嘛?」
李叔陽二十九歲,是個老單身,團長被「靠邊站」之後,他便被黃鋼指定的劇團負責人,現在掛著代理團長的名兒。可他除了溜須拍馬、插科打諢以外,幾乎一無所長,所以就算他現在代理團長,團里也沒人叫他團長,還是叫他的外號。
「鬧革命唄,還能干嘛?」李大個翻了翻眼楮,在他眼里開會為了什麼都無所謂,只要是跟著革委會的腳步,就全部是鬧革命。文化大革命,不就是帶著大伙兒鬧革命嗎?
排練廳里一陣哄笑,這李大個雖然喜歡討好領導,但本質上不壞,心眼兒也還不錯,當這個代理團長之前沒害過什麼人,所以大家伙兒並不討厭他,他有時說出些什麼不合適的話也都不和他計較。
見眾人還在拖拖拉拉地磨蹭,李叔陽催促道︰「都快點,黃主任要參加會議!」
听到這里,人群立刻散開,收拾東西的速度加快了不少。黃鋼在京劇團就像一個閻羅,沒人想撞到他槍口上。他剛來劇團沒幾天,一個老生演員開會遲到,被他直接扣了個帽子,開除公職了。臨走前還開了個批斗會,把這個快五十歲的老頭帶上高帽子、在夏天的太陽下曬了三個小時,直到老頭中暑暈倒,才讓人給拖下去。
這一招極有效,自此以後,只要黃鋼參加的會,就沒人敢遲到。
不到十分鐘,所有人就已經在小劇場坐得整整齊齊,安靜地等著,連樓上辦公室、編劇組的人都來齊了,不少人還從口袋中拿出了「紅寶書」捧在手上。演員一向是一個散漫人群,讓他們發自內心想學政治是不大可能的。不過不管想學不想學、想背不想背,樣子總要裝一裝。
吳辰非看見自己的父母正雙雙坐在離自己不遠的板凳上,相隔不遠,他清楚地看見他們臉上隱隱浮現的表情,那是一種參雜了焦慮、擔憂和不安的神情,而同樣的表情也出現在劇場中很多人的臉上。
又過了十幾分鐘,黃鋼才姍姍來遲。他直接走上舞台,沉著臉看了看台下。只見排練廳里鴉雀無聲,沒人發出一丁點聲音。
吳辰非因為昨晚打人的事,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如果今天開會是說這件事,那他就在劫難逃了。所以他一直在默默地祈禱,千萬不要。
沉默半晌,黃鋼才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下星期,文化局革委會要在呂劇團要召開一個大型的批斗會,對我們文化戰線的反革命分子進行批斗。呂劇團揪出了八個,話劇團六個,而我們京劇團呢?到現在為止只有兩個,大家不覺得有問題嗎?」
黃鋼說完,環顧四周,只見台下的人們個個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因為不小心發出聲響、便讓懸在頭上的那柄劍落下來,就變成了反革命。那可是要家破人亡的大罪!
這一切,讓黃鋼既滿足又不滿。滿足的是眾人對他的懼怕,這使他的虛榮心極度膨脹;不滿的是,每次檢舉揭發的事都這樣死氣沉沉,劇團的革命形勢始終沒有好轉。看來不下點狠手是不行了。
「怎麼?都覺得沒問題嗎?」黃鋼說到這,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問題太大了!我們京劇團就是這樣干革命的?今天都留在這,不揪出七個都不許回家!」
七個,再加上原來的兩個,湊夠九個便在文化單位中領先了。黃鋼算過這筆帳,只有通過這件事確定自己在革委會系統的地位,今後才有資本。
此時,下面發出了低低的議論聲。非要湊齊七個反革命,這是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事。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反革命啊?
黃鋼陰沉著臉听了一會,還是沒人站起來揭發,他這下急了︰「還沒人站出來嗎?好啊!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王忠東同志,你來念一下你最近的日記!」
王忠東是跟著黃鋼一起來京劇團的,也算是他的心月復,平時像個獵犬一樣在劇團里到處游蕩,打探動靜。他有一個小本子,每天見到的事情都會記錄下來,從進劇團到現在,幾個月的時間他便寫滿了兩個小本子。吳辰非非常討厭他,總是不愛和他說話,但也不得罪他。而他,是黃鋼在劇團的眼線。
只見王忠東手上拿著本子走上舞台,開始念他的日記。
「5月3日,今天排練的時候,老迷糊說,‘樣板戲也是京劇?’他這種否認文化大革命成果的言行非常不好
「5月25日,李杰在排練的時候唱錯了一句,把‘敢叫日月換新天’,唱成了‘誰叫日月換新天’。還能是誰?廣大的革命群眾啊。他把這句唱錯,說明他的覺悟根本沒有提高
「6月8日,王一雄在更衣間說,‘沙家 里的阿慶嫂,還給國民黨倒茶,喪失了革命立場’。阿慶嫂是樣板戲中的英雄人物,他攻擊阿慶嫂,就是攻擊樣板戲,攻擊新生事物,就是和未化大革命唱反調
……
王忠東一共念了四、五條,會場里已是一片混亂。被點到名字的人就像是發了瘋一樣,拼命地向周圍的人解釋。黃鋼冷笑一聲,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于是伸手一揚,讓王忠東停了下來。
「怎麼樣?還用念嗎?」他頗為得意地笑了笑︰「不要覺得走資派、反革命離你們很遠,他很可能就正坐在你們身邊。讓王忠東念他的日記,就是給大家一點啟發,接下來怎麼做就看你們自己了
說到這,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又拋出了最厲害的一招︰「剛才日記里提到的人,只要你有好的揭發表現,我就可以不追究你過去說過的話。否則,這個反革命就是你
此話一出,會場里立刻炸了鍋。吳辰非回頭看了看父母,只見劉曉琳的眉頭緊鎖,不知在想些什麼?而坐在她旁邊的吳磊已經有些坐立不安。不過他們都沒說話,只是看著事態的發展。看來京劇團一直以來的沉寂,今天終究要被打破了。
正當會場里的嘈雜達到頂點的時候,只听一個人高聲叫道︰「我揭發!葉小華曾經對我說,‘一天到晚開會學習,哪有時間鑽研業務?’她這明明就是對學習毛選心存不滿,她就是反革命!」
眾人順著聲音看過去,說話的正是王一雄。為了摘清自己,終于有人出手了。
「我也揭發,李杰還說過他不明白團長怎麼是右派?他替右派說好話,和他們是一伙的
「我要揭發,王雲虹作風不正派,勾引有婦之夫
「我家院里種的菜,被陳胖子偷了一半,到現在都不承認
「我揭發,‘瞎子’不好好教育孩子,他家兒子老欺負我家老三,他就是反革命!」
……
越往後,揭發的事情就越不像個樣子,雞零狗碎的,完全听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听到這,黃鋼伸出雙手向下壓了壓,高聲叫道︰「同志們靜一靜!這樣亂轟轟的也沒辦法集中,我看這樣,你們每個人把自己要揭發的事寫下來交給我,我慢慢看,才能知道到底誰是真正的反革命
會場中立刻變得安靜下來。黃鋼繼續說道︰「給你們十分鐘時間
下面的人一听,立刻開始滿地尋找紙筆。十分鐘後,便收上來了一堆各式各樣的紙張。有的是香煙外包裝的紙、有的是糖紙,還有的甚至是草紙。黃鋼大概翻閱了一邊,便交給王忠東去統計。做完這些,他向著吳辰非坐的方向掃了一眼。他好像沒有看到吳家三個人的揭發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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