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肚似怕她笑話,將那頭圈收入身後,這扭捏生澀的動作已完全沒有往日對待宮人的冷漠無情。「是奴無事時做的,見那一片草地花開得好看,奴一時心血來潮。」他竟干笑了幾聲。
凌鈺微有驚訝,她微笑道︰「圓肚大人可以給我看看嗎?」
拒絕不過,況且他的動作太過怪異,圓肚遞給凌鈺,「珍妃不要笑話。」
凌鈺拿入手中,一股暖流如串了電泛便周身,她只是將它握住而已,往事卻歷歷在目,爹爹編好了頭圈溫柔戴到她頭上,爹爹會說︰「鈺兒,小鈺兒,爹爹的女兒真好看。」
這感覺太熟悉了,仿佛她已經回到了兒時。
凌鈺將頭圈戴到頭上,昂起頭來問圓肚︰「好看麼?」
這一瞬間,圓肚竟失了神,「很好看……」
凌鈺險些涌出淚來,她取下,卻舍不得還給圓肚,「圓肚大人也坐吧。」
安靜了好久,圓肚問︰「方才珍妃所唱的曲子是《等君歸》麼?」
凌鈺微怔︰「是的,你怎麼知道?」
「曾在魏國生活過一段時日,所以知道。」圓肚遠望日暮下的遠山道。
凌鈺卻一驚︰「圓肚大人怎麼知道這首曲子是魏國的?」她沒有說,外界一直以為她是曲國人,他怎麼會知道她唱的是魏曲?
圓肚似乎也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微啞,半晌後淡聲道︰「奴曾去過魏國……」
「只是我並沒去過魏國,大人又怎知我唱的曲子來自魏國?」凌鈺質疑著,圓肚的回答明顯在躲閃逃避。
「珍妃曾說自己去過魏與胡邊界,奴這樣猜測的。」
是這樣麼,凌鈺望著圓肚。他一直是鎮靜的面容,似乎並不顯慌亂了。
半信半疑,凌鈺問起︰「圓肚大人去過魏國哪里,什麼時候去的?」
「很多年了,走過很多地方。」
「都有到過哪里呢?」凌鈺不動聲色問,也想與一個知曉魏國的人聊故土。
圓肚沉思半晌道︰「魏的兩國都有去過,或大的王都,或小的村落。」
凌鈺點著頭︰「那肯定經歷過很多人與事,看到過很多不一樣的風景,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圓肚淡淡笑了一聲。
凌鈺問起︰「只是大人為何要做天子的奴?」
他的笑僵在臉上。凌鈺開始暗惱自己說錯了話。這沉默的尷尬橫在他們中間,好久後,圓肚緩緩道︰「因為亂世所迫。」
凌鈺沉默了。
她也正是因為這亂世所迫才落到如此境地!
圓肚輕笑問起︰「珍妃去邊境時。有體會過魏國的風俗麼?」
「魏國百姓都很淳樸,魏國的山很多,水也清澈,女子也美。」凌鈺漸漸有了微笑,說起魏國。她的雙目都泛出光來,「魏國的男子也多情,如我爹爹,雖然離開了我與娘親,但是卻一直都深愛著我與娘親。魏國的天空比胡國藍,魏國的風也比胡國溫柔……」這樣一相比。她才開始覺得魏國什麼都是美的都是好的,胡已經什麼都不是了。她突然好想答應陸玦離開,然後回去魏國生活。如果陸玦也願意同去的話。
凌鈺忽然笑自己太過兒戲,陸玦是王,是胡國的王,怎麼願意同她去魏國。
圓肚輕笑︰「珍妃喜歡魏國,那來胡是否後悔了?」
凌鈺頓了片刻。微笑朝圓肚道︰「那圓肚大人覺得呢?」
不想她會將這個問題交給他,圓肚微默了片刻。「與你一樣。」
凌鈺微愣︰「你怎知我心中怎麼想的?」
圓肚微笑︰「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應該都是一樣的。」
夜幕漸深,凌鈺道︰「我是第一次這樣與天子的人說話,雖然你我並非熟識,但此刻我也很高興,你可以將這頭圈送給我麼?」
圓肚點頭︰「當然,珍妃拿去吧。」
凌鈺戴上頭頂,沉思了一瞬道︰「我再唱一首曲子送給你,興許這首曲子很適合你。」凌鈺微笑,這首曲子是爹爹在她兒時常愛哼的,在爹爹即將遠行之時唱得更多,興許契合圓肚的心境,也契合她的心境。
圓肚點頭︰「奴之榮幸。」
凌鈺對著這寂寥夜色唱起︰「要遠行,悠悠多鄉思;折柳枝,戚戚遺村辭……」
她轉眸見圓肚雙目震驚一閃,她想,興許他是被這曲詞感染到了。
她充滿相思的聲音婉轉在唱︰「等韶光悄悄溜兮,發小不辨,親人不滯,遠行兒與孤影相持。」
綿長的曲調,帶著淡淡而揮之不散的鄉愁,氤氳在這夜空下,令凌鈺險些要落淚。她轉眸朝圓肚凝去,卻在這一瞬間驚住。
他震驚地看她,雙唇顫抖得說不出話,一雙渾濁的雙目已經滾出淚來。
凌鈺在想,她的這首曲子真的有這樣重的能量,足夠讓這個奴顏婢膝的閹人感動到落淚麼?只是好像並非如此,那一雙淚光閃爍的眼眸中盈滿了失而復得的喜悅與不敢相信的震驚。
痴痴看住凌鈺,圓肚顫抖的雙唇還是難以吐出字言片語︰「鈺……」
這樣喚了一聲,雙目里的痛苦再難掩藏,熱淚縱橫了面目。
凌鈺心中一跳,望著這樣一雙飽含各種情感的眼楮,心中最柔軟的一角被生生觸踫。心中好似閃過一道閃電,霍然將她震得清明起來︰這首曲子為什麼會讓圓肚有這樣的情緒,這首曲子只有娘親與爹爹听過,這首曲子是哥哥自己填的詞……
赫然瞪大雙目,凌鈺搖頭,震驚地深深望住圓肚。
他的淚水已經布滿一張微胖的臉頰,眼角泛起的皺紋被淚水打濕,顫抖的雙唇還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鈺……鈺兒……」
這一聲終于出口,凌鈺腦中轟一聲巨響碾過。
他說他在魏國待過,他會做這樣綴滿花朵的頭圈,他有一個妻子。一個女兒……這些都是他從前與此刻說起過得!
凌鈺不可置信︰「圓……爹爹,爹爹嗎?」她這樣喊,顫抖的同時,淚水奪眶而出。
這一聲出口,她已經確認無疑,世上最熟悉最親近的就是親人間的相處相視。只這四目相對的一眼,她已知身前這個人就是她失散多年的父親!
「鈺兒,小鈺兒!」圓肚顫抖的雙唇終于能夠喊出這句久違而親切的話。
凌鈺呆呆望著圓肚,望著這已經發福的男人,這張面容與這雙眼楮已經不如從前爹爹的清俊了。但是那雙看她的眼楮卻依舊是從前爹爹看她的眼神。只是,只是,她的父親已經成了一個閹人了!
「爹爹。你真的是爹爹,是我的爹爹紀允芝麼!」
此刻,圓肚不住點頭,淚水更加肆意,凌鈺再控制不住。撲進他懷中痛哭。
「天哪!我竟然還有爹爹,可是……」可是爹爹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圓肚摟緊她,愛憐地模她的發,如兒時一樣,他總會拍著她的小腦袋或撫她的發溫言地喚她鈺兒。
「鈺兒,我的鈺兒。我是爹爹,我是爹爹,可是……」他戛然止住。僵硬了身軀,突然將她放開,猛地跑下山下。
「爹爹——」凌鈺失聲朝夜空一喊。
圓肚顫抖而啜泣的聲音和著清風飄來,「我已經沒有資格做你的父親了,鈺兒。原諒爹爹……」
搖頭,不是這樣的。她不會介意的!哪怕爹爹已為閹人,已為惡人,他都是生養她的父親啊!
不顧一切沖下山,凌鈺奔走在夜色中。終于沖到平地,但是放眼卻望不到圓肚的身影了。四周侍從見到凌鈺躬身行禮,凌鈺不敢在此處高聲喊圓肚的名字,但是她四處望不見,心中更加焦急。
急急奔進梁肆啟的營帳,她橫沖直撞地掀開簾子就闖進去,帳中傳來女子嬌喘的呻/吟,梁肆啟正在與一個宮女行**之事。
她的到來讓梁肆啟一怔,他橫眸射來,赤/果的身軀依舊挺進,唇角勾起一笑︰「愛妃要一起來麼?」
凌鈺愣了一瞬,放下帳簾就走。沒有見到圓肚,她又沖出他的營帳去找。侍從將她帶去圓肚的營帳,里面燈火大亮,卻沒有圓肚的身影。
為什麼要逃避,終于父女相認,為什麼要逃避!她不介意的,他是她的父親,是娘親這麼多年來所盼的歸人,她不會介意的。
她多想問問父親為什麼不回來了,為什麼要將她與娘親拋下,她多想問問父親難道已經將她們母女忘記了麼。可是這些都不是質問,這些是她終于找到父親後的喜悅。她要告訴爹爹娘親已經沒有了,她只有這一個親人了。
四處尋找,凌鈺茫然無措,淚水滑出眼角。
「阿鈺。」沉穩的聲音在喚她。
轉身,凌鈺有些茫然︰「子陸……」
陸玦快步上前,凝視她一頭花朵頭圈,又見她眼角的淚痕,蹙眉問︰「天子懲處你了?」他用眼神示意她往人少的地方走。
凌鈺跟上他的腳步,依舊還是失魂落魄。
「阿鈺,怎麼了?」行至僻靜之地,凌鈺伸手來模她的臉頰。
搖頭,凌鈺不敢告訴他,她還沒有與爹爹說清楚,還沒有多與爹爹說一句話,她不想告訴陸玦。
「你說,怎麼了?」
凌鈺還是不語。
陸玦將她攬入懷中,眸中決絕狠烈,「孤真心疼你。」
埋入他胸膛,凌鈺疲倦地合上眼。終于找到了父親,可是這一切卻一點都不如想象與從前。現實這般殘酷,原來什麼都已在現實的摧殘下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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