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竟然還會哭。
她不是已經不要再掉淚了麼,怎麼會在他身前哭。
她所有的狼狽都落入他眼中,此刻她已沒有任何美麗的形象了。撇過頭,凌鈺冷聲道︰「哭從前,並不是哭你。」昂首,她胡亂用袖子擦掉。
踏步往前,凌鈺已不願再留在他身邊。
寂靜里忽然響起陸玦的聲音,「孤有真心待你,孤並不是在招惹你,孤的王宮中沒有再納妾,孤也想知道大業何時可成。」他寧靜的聲音響來,讓凌鈺生生止住腳步。
「孤並沒有覺得你荒唐可笑,孤在想,是否孤做錯了。」他的聲音緩慢,也靜,但每一句月兌口,都生生砸在她心尖。
他在一一回答她方才的問話,認真專注地回答。
身體在冷風中輕顫,沒有回身,凌鈺怔怔道︰「你做錯了什麼。」
陸玦沉默,他想開口,卻遲遲沒有再說。
凌鈺再問︰「你做錯了什麼。」
寂靜里,四野的蟲鳴蛙吟起伏傳來,陸玦的聲音輕輕融入風中,「錯失你。」
極盡簡單的三個字,她卻听到他聲音里極力穩住的顫抖。這三個字的分量比什麼都重,一點一點挪回身,凌鈺僵硬著腳步上前。她立在他身前,望著這熟悉的輪廓,輕輕問︰「我沒有听清,你說什麼……」
可是他卻沒有再說了,他只說︰「你冷不冷。」沒有听到她的回答,他已將外袍月兌下替她系上。
靜靜看他,凌鈺也不再問。只是她心中此刻洶涌澎湃,無數小鹿亂撞,她听清了,多想了,但是他卻已不再說了。一如從前。他會在冷風中解下自己的衣衫替她系上。這個不會說太多的話的男人這一夜已經說了夠多的話,她沒有想過他會說出這一句話,因為她體會不了他心中所思。
她不是他,怎麼懂他眼睜睜看她在仇敵懷中依偎的樣子;她不是他,怎麼懂他每一次在她眼底受盡折辱而依舊倨傲的心態;她不是他,不會懂得他所經歷的所有苦難。他是個不會說愛的男人,但是卻會說這比愛更重的「錯失你」。
他們彼此心中深愛,卻不會服輸,不願低頭。
「你要去初九房中睡,還是留在這里。」
「你呢?」
「天子之令在身。孤要值夜。」
「天子之令在身,我得受罰。」
這一夜終究是屬于他們的,夜風中靜坐。沒有太多的話語,卻已少了那些隔閡。凌鈺靠在陸玦肩頭入睡,冷風肆掠,地面冰冷,她卻從未覺得心中如此暖過。
只是這一夜也終究會過去。天明來臨,他們都各自歸順到各自應回的路里。
啟程的路上梁肆啟已經先走,原本凌鈺與他乘一輛馬車,此刻竟獨獨被刻意落下。諸侯已擁簇著梁肆啟先離開,陸玦領護衛守在隊伍之後。
他走來對獨自在空地站立的凌鈺道︰「初九將馬車讓給你了,你去吧。」
凝視他。凌鈺道︰「你想我去麼。」
陸玦未語。
凌鈺輕笑︰「我逃走好不好。」
陸玦開口︰「天子知曉孤身為你的護衛,不會將你落下。」
「那你是說,若我逃開。你得全權負責。」
「孤並不是這個意思。」
凌鈺淺笑,「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笑的。」
他們彼此都沒有能力再在一起不是麼。
上了雲初九的馬車,他們騎馬跟在隊伍中。陸玦漸漸放慢了速度,退到了隊伍最後。凌鈺見再難望見他。對馬車外坐在馬背上的雲初九道︰「他在避我。」
「他在盡自己的職責,守衛你。」
「那還不如在馬車旁呢。」凌鈺難得心情愉悅。雖然臉頰與唇都還有些疼,但是她已經有了好心情——因為陸玦給了她這份好心情。
「珍妃。」雲初九輕喚,為了避嫌,人前他不敢喚她的名字。
凌鈺應聲看他。
「你有想過接下來的事情麼?」
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凌鈺道︰「你說什麼,我听不懂。」
四望著左右,雲初九壓低聲音道︰「你難道還想與天子在一起麼,你可有想過大哥?」
放下車簾,凌鈺一個人靜坐在馬車中,沒有回答。
「珍妃,珍妃。」車外,雲初九在喚她。
「喂,阿鈺……」他壓低了聲音急急道。
「雲公請先閉嘴。」她需要時間靜思,陸玦都沒有表過態,她不想再一次出了狼狽。
雲初九並不听她的話,拿出馬鞍上綁的長劍就送入簾中,挑起了車簾。
凌鈺嚇了一跳,「你要死啊!」
雲初九已長高太多,他坐在馬背上努力彎下腰,低著頭朝車簾探,「你難道沒有想過接下來該怎麼辦?」只瞧見凌鈺的頸項,他又使勁地彎下腰。
凌鈺被雲初九這動作逗樂,抬手掀開車簾,「你幫我想想?」
雲初九一愣,佯怒︰「我不是你,不是大哥,我怎知。」
凌鈺輕輕一嘆,苦笑道︰「初九,你不是我,不是陸玦,你怎知我一定要有接下來的打算。我能逃開天子麼,恐怕是難如登天吧!」
雲初九半晌無言,低語︰「誰說難于登天,若他死了,你還不能逃掉麼。」
凌鈺驚得險些從馬車中跳出來,她瞪大眼望著雲初九,已經連話都不會說。
雲初九扯過一笑︰「世上萬事都有法子解決,只在于當事人執著與放棄的心態。」
不再說話,凌鈺怔怔坐在馬車中。雲初九也沒有再與她交談,漸漸放慢速度,退到了陸玦身側。
在顛簸里,凌鈺安靜沉思了好久,她腦中一直回蕩著雲初九的那句話,要是梁肆啟死了呢,真的死了呢。後背滲出冷汗,她心中害怕恐怕,卻還摻雜著一絲雀躍,眼前突然一亮,車簾被一雙手撩開,是圓肚疑惑在看她。
凌鈺險些尖叫出聲,出了神的她連馬車何時停下的都沒有感知到。
圓肚很驚訝地看她︰「珍妃,奴叫了你幾聲你都沒有回應。」
凌鈺驚魂未定,「方才睡著了,做了噩夢,才一睜眼竟然看見了你。」
圓肚道︰「是奴驚了珍妃了,天子來讓奴請珍妃去他的車中。」
凌鈺微頓。
與圓肚跟去,她在梁肆啟車前俯身行了禮,車中傳來梁肆啟淡淡的聲音,「上來。」
不自覺地,凌鈺心跳得厲害。
他的馬車寬敞,坐兩個還有很大的空間,凌鈺退開一些後道︰「天子找妾有何事。」
「你傷好了?」梁肆啟沉聲在問。
凌鈺不想他會主動宣她,「會好的。」
「那就是還沒有好。」
從進車到現在,她還沒有看過他。
梁肆啟又道︰「寡人以為你昨夜會離開,寡人也以為今日早晨你也會離開,沒想到你竟然這般乖巧地跟來了。」
凌鈺苦笑一聲︰「天子明知道妾離不開的。」
這句離不開不是因為情,而是因為他的權,他的霸道凶殘。
梁肆啟逸出一串笑聲,「你還知道。」他命令地道,「抬起頭來。」
凌鈺這才正眼去看他,但是奇怪地,她第一眼就將目光落在他脖頸間跳動的靜脈上,她又牢牢望他蠕動的喉結,目光在那兩個地方流連。腦中蹦出雲初九那句話,如果他死了呢……
心跳得更快,她俯下頭去,不敢再看——她怎麼會一直想起這個!
「寡人帶你去曲國,你可回家鄉一探了。」
不料他突然會對她好轉,想起她並非曲國人,心中有片刻慌亂,「妾家中已無親眷,回去也沒有意思,天子有這份心意足矣了。」
「不管你,寡人要去綏山狩獵,派陸公供你使喚就好了。」
凌鈺險些驚喜地發出聲來,幸好她是垂首的,不然她真擔心自己的神情會被梁肆啟瞧見,「天子不帶妾了麼,那要去多久呢。」
「還未定。」
「妾只是妃,讓陸公跟隨恐怕……」
「他是臣,是奴,你是主子,怕什麼。」梁肆啟淡聲打斷,這在他心中是太過尋常的一件事,他根本沒有將諸侯放在眼里。
一路都只剩下安靜了,梁肆啟與她又說著話,凌鈺卻只垂首淡聲答。她不會多說一個字,因為已經沒有話可以對他講。又到夜晚,梁肆啟不喜歡在夜晚趕路,他們又找了途中小店住下。
這一夜,他們同睡一個房間,但是梁肆啟已沒有踫她。凌鈺睜眼太久,最後漸漸睡去。朦朧之際,她漸漸睜眼,眼前是一張放大的粗狂面目,一雙大大的黑眸一直看她,將她嚇得尖叫。
梁肆啟皺眉不悅︰「你在怕什麼,與寡人睡在一起這般讓你害怕。」
凌鈺呼吸急促,搖頭,「妾只是不知天子……」不料他會這樣目不轉楮地在她入睡時看她。
梁肆啟不悅道︰「睡。」
他沒有再看她,閉上眼楮只睡自己的,凌鈺一直心有余悸看他,見他閉目不理自己,才漸漸有些安心。只是她不知道梁肆啟怎麼會這般看她,難道從前都是如此?恐懼漸漸從心底滋生,若一個人真的在她入睡時這樣看她,她覺得這是一件非常驚恐的事情!
朦朧睡到天明,她似乎在夢中听到一句話,一句悠遠又悵然的話,「為何這樣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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