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地等待夜幕降臨,山樹高,鳥輕鳴,寂靜里,離別的愁緒格外清明。
凌鈺忽然問︰「子陸,你多大?」她只是猜測過他的年紀,卻不知道他多少歲。一直以來,他不願說,她也從來不問。可是此刻即將分別,她忽然很想知道。
他略一頓,「二十五。」
她猜得沒錯呢。她還想要問他的亡妻,可是話到喉間,始終還是難以月兌口。明明是別人的傷口,她去撒鹽做什麼。
「我今年十六歲。」凌鈺微微一笑,「等再陪伴娘親幾年,我或許也要出去走一走。」此刻,她很想和子陸說話,因為在村里她沒有一個喜歡的人,沒有擁有過這樣可以卸下辛苦的時候,所以面對子陸,她很想將心事都說出來。
子陸輕笑一聲,說道︰「你還小,不必想得太遠。」
還小?十六歲的女子已該出嫁,她也不小了!只是他這樣輕輕一笑,卻教凌鈺覺得不好意思。
「如果以後我去了胡,我可以去找你麼?」凌鈺認真地問。
子陸微頓,凝眸來望她,「你去胡做什麼,不要去。」
凌鈺啞然。望著子陸堅決的樣子,她真後悔自己方才的話。覆水難收,她轉身望向濃黑的夜色,輕輕答︰「哦。」
像是知道她被他的話傷到,子陸又再言︰「割據的局面不統一,魏與胡就會一直戰亂不休。就算兩國不再爭斗,胡有五小國,你去,如何安保自身。」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
凌鈺轉回身,笑起來,「沒關系,我肯定能保護自己。」她眨眼,听了他的話,她竟有些高興,原來他並不是拒絕她去的。
「不要去。」子陸還是這樣說。
凌鈺頃刻黯然,又淡淡「哦」了一聲,沒有再言其他。
她走到山腰俯望,寂靜里盡是黑色,只余遠處幾戶小屋亮起微弱的燈火。山樹林中,響起蟲嘰哇鳴,更添寧靜。
「子陸,我們走吧。」
送走了他,她就可以安心過自己的生活,不用再去想今後出虎丘村了。
下了山,兩人皆是屏息仔細,四處沒有任何風吹草動。凌鈺想起子陸沒有盤纏,于是道︰「現在沒有人來,你去我家,我有東西要給你。」
子陸不明,「什麼?」
「你沒有盤纏,上一次當了雙印,我還剩好多銀兩。」
「不必了。」
「你還想再賣掉身上的東西換銀子麼?那一日我去賣你的雙印,被掌櫃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好久。」凌鈺突然正經起來,宛如母親囑咐遠行的游子,也像是妻子囑托離家的丈夫,她極是認真地說,「此去一路皆是鄉村小鎮,你若再以貴重物什易換,必定惹來魏軍注意。」
子陸許是被她認真謹慎的樣子怔住,一時無言看她,最後抿唇一笑,點了點頭,「你也很聰明。」
凌鈺一臉平靜地轉過身,往回家的路走。她將背影留給身後子陸,走了幾步,唇角已泛起笑來。被村里人夸贊,她也會高興,覺得自己給娘親爭了光。可是此刻只被子陸這樣簡單地夸贊一句,她便想要歡呼雀躍。又禁不住揚起更大的笑容,折換小道,快要到家,凌鈺才漸漸收起這笑,再次覆上平靜的容色。
眼前樹影移開,依稀能見家中的燈火。
凌鈺回身正要喚子陸快些,卻不料他已在自己身後。這一回身,恰恰撞在了他胸膛。
心底砰地一聲巨響,凌鈺懵懵愣住,屏息,不敢呼吸。
她與他隔得這樣近,這樣近。她不知道他就在她身後,他走路都沒有聲音麼,她怎麼听不到。他就在她身後,他比她高許多,她的額頭抵在他下頷,有些溫潤,是說不出的奇怪的感覺。她沒有和男子這樣近地接觸過,此刻,她不知道該如何,一動不動立著,連呼吸都已經不敢。
安靜的夜色里,她好像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也清晰地听到子陸的呼吸。他的呼吸像綿長溫潤的涓涓流水,這樣近地淌過,讓她覺得心安。
明明只是撞上了他,為什麼她會覺得自己已經手足無措。
清風忽然迎面吹來,凌鈺睜眼望,視線里不再是子陸的寬闊胸膛,換做了夜色下的依稀燈火——子陸已經從她身側移開,往前走去,那樣自如。
她心間像在瞬間開出一朵花來,卻又在瞬間凋謝。
轉過身,往前走,凌鈺面容安靜︰是她多想了,多想了。
只是子陸忽然停下腳步,周身竟在這一刻泛出寒意。凌鈺疑惑,不知他為何停下。走上前,卻錯愕得傻住!
簡陋的兩間小屋燈火透亮,院中圍滿了陌生的人群。男人粗暴的聲音響徹這寧靜的夜空,刺耳地傳過來,「臭婆娘,說了我們只是來打探消息,你知不知道說明白一點,別這樣扭扭捏捏地講話!」
「我只是一介婦人,自然不知敵國之事。敵軍若潛進了魏,又怎會來我們這個偏遠的村莊?」娘親的聲音依舊虛弱,卻極力強撐,說出堅決的氣勢。
凌鈺猛地跨開腳步就要上前,卻在瞬間被子陸拉住,閃身躲進了一側樹影里。
這一晃動,娘親面朝著這邊小道,將他們望得清楚。
凌鈺掙月兌子陸的鉗制,跨開步子就要沖進院子。子陸卻死死拽住她的手,將她重新拉回懷中,牢牢禁錮住她。凌鈺心急,才要大喊「放手」,卻瞬間被子陸捂住了嘴。
她掙扎不得,雙目緊緊望住娘親,而娘親早在方才他們閃身避開的瞬間望清了她。四目相對,娘親眸中擔憂,含著告誡,分明是叫她不要妄動出聲。
魏軍真的搜來了,真的搜來了,還找到了這里,找到了她家!肯定是王嬸說漏了嘴,說她曾經給一個陌生男子指路!凌鈺心急,掙月兌不開子陸,想要開口呼喊,也被他捂住了嘴。
她焦急而懼怕地緊望娘親,而娘親也暗暗望她,告誡她不要出來。
那手持長刀的中年男人不耐煩地大吼出聲︰「臭婆娘,都有人說在這里看到過一個陌生男人,你他娘的真沒有瞧見?」
「真的沒有,我一個染病的農婦……」娘親眸中越加焦急,暗暗望著凌鈺這邊,「我怎會騙你們。」
中年男人卻像是發覺異樣,猛地回身望來。
子陸瞬間閃身再退,卻踩斷腳下枝椏,夜色里驚起輕微一聲咯吱聲。只是離得遠,他們或許听不見。
中年男人這一回身,卻什麼也沒有看到。然而娘親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男人回身,娘親猛然一驚,面色多少驚慌,頻頻往院外瞧。
男人驚料不對,身側早有小兵跑出院門,探頭一瞧,猛喝︰「有人!」
娘親疾步而下,急呼︰「阿鈺!那是我女兒,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她走得急,那樣急,生怕凌鈺出了事,也害怕他們抓到子陸。不顧一切往前沖,中年男人卻齜牙咧嘴地啐道︰「臭婆娘!」他的長刀在手,尖刃朝向外面,眼見娘親要跑,一個箭步橫上來。
兩具身體相撲,噗嗤一聲,刀刃刺入血肉的聲音響起。娘親驚愕睜眸,痴痴望住院外。
凌鈺驚恐地瞪大雙眸,不可置信,她拼了命掙月兌子陸的手,失聲月兌口︰「娘——」這一聲撕心裂肺,這一聲痛苦絕望。
娘親撞在了男人的刀刃上,整個身體都涌出不盡的血,染紅了娘親泛黃的白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