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王稷悠悠醒轉,已是第三日正午。他剛一睜眼,便覺背月復處鑽心似的疼痛,四肢就像不是自己的,動也不能動一下。再略略偏頭,頸椎處便像撕裂似的,差點又暈過去。他眼楮向側邊一瞟,看見擎羊刀躺在身邊,那封密信便放在刀鞘上,平平整整地,連火漆印都沒動過。他這才想到自己剛在忠武侯府不要命地打了一場架,結果輸了。
他有點口渴,听見房內有走動聲音,便申吟道︰「水,水,我我要。」一位小廝跑過來,盛了點水,倒進他仰著張開的口里,一邊喊門外的小廝去請胡不疑。
片刻後,胡不疑快步進入房內。王稷看著他,吃力對他說︰「多,多謝」
胡不疑點點頭,對他道︰「這里是咱們侯爺府里的客房。你被打吐血後,傷得很重,足足昏迷了三天。」他見王稷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接著說道︰「雖然你那天輸了,但侯爺很欣賞你的勇氣,便將你移來這里養傷。我已派人到你下榻的客棧,將行李都取來了。你就安心在這里養傷,有什麼需要,就對服侍你的小廝們說。我派了兩個小廝日夜守著你,不用擔心。」說完,他叫來小廝,吩咐道︰「好好照料他,我明天再來。」便起身離開了。
其實胡不疑還有些話,並未對王稷說。
那天他被抬離聚英廳後,梅管家便叫了人,請來長安最有名的孫大夫。那位大夫急匆匆趕到後,便給他診治。那時他還在昏迷中,嘴角不時流出一絲一絲的鮮血。大夫見他面如金紙,背心小月復似有凸起,急忙切脈,只覺他脈象紊亂,嚴重失調。再細看他雙目緊閉內陷,一模鼻孔則氣如游絲。
梅管家在旁道︰「他剛才比武,受了重傷,侯爺吩咐,請大夫好好給他看看。」
孫大夫應了聲,讓人將他衣服剝了,看到他小月復、背心兩處,有兩團比巴掌大一倍的青淤腫脹,十分駭人。那里正是木通道人那兩掌之處,血流到那里,立刻淤積,不斷腫脹變大。孫大夫不禁面有憂色,又復診了他的脈息,思索半天,才對梅管家道︰「此人心肺脈俱亂,內髒受損,背月復處淤血塞脹,顯然是死癥啊!」
梅管家道︰「請先生盡力救救他罷。」
他答道︰「這跌打損傷,我也不是特別擅長,還煩再請城西趙大夫過來,一道會診最好。」
梅管家答應了,將趙大夫也請到這里。他看過病人,問過病情,一般切脈,說的都跟孫大夫一模一樣。末了還道︰「這種打斗之傷,我見多了,還沒見過這麼嚴重的。背心小月復兩處淤血積累,如果剜了只怕死得更快。還是趕緊準備後事吧,快則三天,慢則七天必死無疑。」
兩位大夫本想離開,無奈梅管家苦苦哀求道︰「好歹給個方子,侯爺面前,咱們也好交待。」
他們遂留下外敷內服的藥方。誰知王稷已昏死過去,口齒緊閉,喉頭僵硬,那內服的藥灌進去便流出來,根本沒法喝。小廝們只得天天將活血化淤的外敷藥涂在他腫脹處,沒想到第三天他竟然醒了。
服侍完王稷後,兩位小廝便躲到門外,講閑話聊天。
一位小聲問︰「你看里頭那位還撐得了多久?」
另一位答道︰「大夫不是說過麼,最長不過七天。」
那人便道︰「可他剛剛醒了,會不會有好轉哪?」
後面那人伸手便打了他頭一下,輕聲罵道︰「你懂個屁!那叫回光返照。」
王稷耳力極好,隱約听到他們議論,不由得黯然神傷。
他自踏入江湖以來,還從未敗過。現在不到一月連敗兩次,還是性命不保的慘敗。若是他早先听了,決不會相信。
他還那麼年輕,這兩年闖蕩江湖,也是威風八面,從來都是對手怕他,怕被他殺死。他對那些敗類也從不手軟。然而,沒想到這麼快就輪到他死了。
他輕輕嘆口氣,其實那場比試,他只要認輸就可以了。可是他心里就不願意。自己從來沒輸過,從來沒有不能完成的任務。為了這些,他願意傾盡全力,哪怕是性命。
可現在看來,有些事他就是拼命也完成不了的。背心和小月復一陣陣地脹痛,四肢又涼又沉。他閉上眼楮,想到這些都自己的選擇,也沒什麼好抱怨。就是傳出去,他王稷也死得光明磊落,轟轟烈烈!他,死而無憾!想到這些,便覺得自己的血又沸騰了。
他昏昏沉沉地想著,迷迷糊糊地渀佛見到個隱隱約約的人影,漸漸地又睡過去了。
當天晚上深夜,四周一片漆黑寂靜。王稷突然醒來,听到擎羊刀「 」的一聲,在刀鞘內跳了一下,立刻便警覺起來。只听嗒嗒兩聲輕響,然後門便輕輕掩上,一個人身著黑衣,悄悄立在他面前。
王稷此刻不能動彈,索性睜開眼楮,只見一團黑影,心想︰誰這麼大膽,竟敢擅闖侯爺府?
那人一動不動,盯了他很久,然後便一巴掌打過來。王稷壓根沒料到,待驚覺時,臉上早挨了一掌。還好這掌不含內勁,打著只是火辣辣的痛。
他又驚又怒,心想︰我明明都要死了,還受人折辱,偏偏又沒法還手。不知那人會怎樣羞辱自己?他與我到底有多大的冤仇,大半夜還趕過來打個快死的人?」
他緊閉嘴巴,一聲不吭,料想這人趕過來折磨自己,無非就是想見他如何哀叫乞求,自己決不能如他的意。
那人接著又一個巴掌打在他另一邊臉上。見他不吭聲,便低聲道︰「果然是個傻子!」聲音頗為蒼老。
王稷忍不住道︰「要,要殺殺便殺。」他喘氣說完這五個字,自己都覺得命不久矣。
那人嘿了一聲,笑道︰「你娃兒有骨氣,這點我喜歡。我卻偏不殺你。」
王稷不知怎麼,突然回想到自己殺史老二的事,難道這人竟會如法炮制,慢慢地折磨他死麼?
正在想時,那人一掌打出,正打在頭頂百會穴上,他登時暈了過去。那人運指如風,連點王稷身上一十八處穴道。此刻房中漆黑,他認穴卻又準又快,武功顯是十分高明。然後,他單掌按在王稷肚臍下氣海穴上,緩緩運功將內力輸入他小月復,不一會他手掌便冒出濃濃白煙。
原來他正運功蘀王稷推化月復內的青瘀血塊。那氣海穴本是任脈水氣在此吸熱後氣化脹散之處。他內力進去後,便循著氣血循行方向推動血塊,同時掌上生出的陰陽勁又將月復內傷處的積水吸出,熱化為白氣。如此半個時辰後,只見那團巨大的青瘀,慢慢轉成烏黑。
那邊王稷喉頭咯咯作響,那人不知用什麼手法,一把提起他,讓他面向地板伏下,王稷便接連吐出十多團大血塊,腥臭異常,月復部腫塊漸漸縮小了。
王稷此時已知那人在用極高明的內功救他,心里十分感激。那人待王稷吐完後,將他反轉,背部向上,平放在床上。兩掌分開,一放大椎穴,一放尾閭穴,依法施為,半個時辰後,王稷又吐出十多團烏黑大血塊,背上腫塊也漸漸縮小了。
王稷吐掉體內的陳舊淤血,胸中不再憋悶煩惡,十分暢快。便對那人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那人道︰「救什麼命?此刻你體內淤血尚未除淨,這幾日還會吐血。嘿嘿,你若吐的是這腥臭血塊,那小命就算保住了。若吐的是那鮮血的話,你也別謝我,自己準備好就行。」
王稷道︰「敢問前輩尊姓大名?」他停了下,接著道︰「晚輩王稷就是死了也不忘你的大恩。」
那人道︰「什麼姓啊名啊的,我早忘了。你要活著,報恩也成,要是死了,可千萬要忘掉我啊。」
王稷見他說得古里古怪,一時間呆住,不知說什麼好。
那人見他不說話,便問︰「我剛才打你,你可知道原因?」
王稷道︰「晚輩不知。」
那人道︰「我是打你這個傻子!那天比武,你若早點認輸,又怎麼會落到現在的下場?」
王稷難以跟他明言,只得道︰「其中原委,前輩原本不知。」
那人道︰「什麼原委不原委?還有什麼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
王稷慨然道︰「這世上原本還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所謂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就是了。」
那人嗤笑一聲︰「你倒是舍了一條命,可惜沒有取到仁和義!侯爺沒看信,你慘敗之事也早傳出去了。再過些時候,連清安那邊都知道了。真是命也丟了,臉也丟了。」
王稷被他這麼說,心里不由得冒出一股傲氣來。他大聲道︰「前輩救命之恩,晚輩十分感激。可這條命是我的,我願意怎樣就怎樣,也用不著前輩來操心。」
那人道︰「好小子,脾氣倒不小。」他不願跟王稷再爭,一閃身便出門去了。
次日,那兩個小廝日上三才起來,王稷料想是那人點了穴道之故。他們進來換藥時,見到地上偌大灘血,以為他快死了,趕忙找到梅管家,又請那兩位大夫來看診。
誰知兩位大夫會診過後,竟雙雙面露喜色,對梅管家道︰「這位小哥真是洪福齊天。吐了這許多血塊後,脈象竟有好轉,大約是死不了的了。」
梅管家便感謝兩位大夫妙手回春,堪比扁鵲與華佗再世,竟將個死人救活了。接著請他們繼續開方,那兩位也覺得此事妙極,遂又凝神苦思半日,開了兩個方子,照舊外敷內服,約好三日後再來,便告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