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謎1
當黑暗還未侵襲栗鎮,月光依舊傾瀉而下。
追雪獨自晃蕩在低矮的土屋前,房中,有火光搖曳。
陳浚卸下鐵甲、褪去衣袍,然而這樣寬大健碩的背上卻有著數道蜿蜒盤繞的疤痕。那是多年的戰場生涯留下的印記,再也無法抹去。
路薛大概對此也見得多了,此時吸引住他目光的,是陳浚脊梁上的新傷,脊骨處的皮膚早便紅腫。
「該死的暗靈!」他憤憤罵道。
陳浚斜了他一眼,分明疼痛,但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不適的神情︰「無妨,這點小傷,我還受得住!」
「小傷?」路薛不放心道,「這萬一骨頭斷了,你豈不是要變成廢人?」暗靈那一震當真可怕,若真的將陳浚五髒六腑震裂、置他死地,那自己下半輩子還能去哪兒混?
「兩位將士,這是跌打的藥。」這間房屋的鄰居將藥罐取來,來人是年過半百的老婦,雙鬢斑白、步履蹣跚。
路薛熱絡的接過︰「多謝大娘!」
老婦微微頷首,稍稍停下打量這這兩位突然造訪的將士。
一位相貌不凡,卻十分冷淡。
那位沒受重傷的倒是氣宇軒昂、十分熱情。
不過沒想到,賀生竟還會有這樣的朋友?
「誒……」老婦低低嘆了口氣。
陳浚捉到那一聲嘆息,終于向她開口︰「您為何嘆氣?」
「啊?」老婦未料想那個將士會對她開口說話,有片刻的停滯,隨後才答道,「賀生每每去昆玉城,都會好幾日才回來,昨日他才剛去,恐怕一時之間你們等不到他。」
「既然已來,不管等多久,我都會等。」
賀生,是除卻賀全外最清楚知道《玉屏卷》的人,身為賀樓氏右祭,所有與賀樓相關的東西沒有任何能逃過他的眼。
他相信,《玉屏卷》也是如此。
這幾年他們書信往來,雖不頻繁,但也算是保持了聯系。
現在,已經不能將解開畫謎的希望寄于賀樓烏蘭她們,儼然,那已經不是自己可以相信的人!
路薛見他沉思,道謝著將銀錢遞給老婦,送她離開後回到陳俊身側,嘖嘖幾聲替他上藥。
「何必要等,直接到昆玉城找他不更好?」路薛喃喃,「還可照看小郡主。」
「昆玉城可是驍軍鎮守之地,一郡首城,眼線眾多。」他說著從衣袍深處取出圓潤的玉佩,放在手中把玩,「父親告誡我,在這世上,沒有人會值得我完全的信任,可你和賀生,卻讓我將父親的告誡拋之腦後。」
路薛朝他手里看了一眼,瞬間明白,那塊玉佩是老王爺留給陳浚的東西,成色上乘、呈方形的雲山雪玉被浮刻成一座城池的模樣,而城池北面的皇宮被一個精細的字體代替。
瑞——這是老王爺的名。
陳瑞——當今皇帝陳顯一母同胞的兄弟,亦是已經覆滅的南唐王朝的二皇子。
而這個「瑞「字,正是封號「懷瑞「的緣由。
陳顯當初賜此封號只想彰顯自己與胞兄兄弟情深,可卻是這樣兩個字,將陳浚困在仇恨之中無法掙月兌。
「賀樓氏那場毀滅中,除卻左右祭和三姐妹,一眾天官與女侍、族民都葬身南唐帝都。賀生被父親救出,悄悄安置在羽騎,但他一心追隨賀樓施來到西南郡,放棄了與羽騎並肩作戰……」陳浚淡淡一笑,「可即便他沒有追隨父親和我,卻也不會背叛。我對他的信任,並不需要忠誠與熱血,只要不背叛、不出賣,就足以換得我的信任。」
「我路薛會一直追隨你!」他忽然跪下,將右手握拳置在胸口,「忠誠于熱血,都可奉獻!」
「少跟我來這套,」陳浚竟開起了玩笑,「你無端給我行大禮,反倒讓我誤以為你要背叛我。」
路薛垂頭喪氣的起身︰「好不容易正式給你行了禮,卻換得你這話,當真枉費了我的忠誠。」
「呵……」
疲憊的面容上終于吐出一絲發自內心的笑意。
與路薛相識,何嘗不是幸事。
這個當年還在北唐國瞎混、來去如風的盜客,竟將少年時的陳浚當做獵物,對他的錢袋下手。彼時剛入羽騎的陳浚還未洗去身上王公貴族桀驁之氣,不甘的費盡心機將路薛揪出來,兩人在獄中大打出手,少年不過幾招便敗下。
隨從在外頭嚇得膽戰心驚,本以為公子會將這蠻徒斬首示眾。誰知他出乎意料的將他收入麾下,從一名小小將士開始,逐漸提升為如今的將領。
只是路薛身上那副痞氣至今無法褪去,成了羽騎營中嗜酒如命、不恭不順的唯一一人。
上藥之後、陳浚穿戴齊整,終有心思打量起這個簡陋的屋子來。
一貧如洗——這麼說也不為過。
听方才的老婦說,賀生日日酗酒,將掙來的錢都大肆揮霍出去,家中已多年未修補,若逢雨天,屋中無疑成一片窪地。
「他也真是過得下去。」探到陳浚的目光,路薛會意說道。
連油燈都分外省。
燈芯幾乎貼靠底端。若不是就著屋頂星點墜下的月光,定然暗淡無比。
然而,方是這麼一想,頭頂的光束忽然撤去。
追雪最先察覺異樣不安的嘶吼起來。
陳浚握劍起身一探。頭頂的月光剎那消失在雲層之後。昏暗的夜色如一張大網鋪天蓋地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