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抵達瀝山,比白穆印象中快,一路快馬加鞭也不覺得累,扮作商少君新提拔的貼身宮女雖讓不少人眼紅,卻也無人敢欺。商少君也不讓她吹風,除了如廁,用膳,偶爾遇上客棧歇腳,都只讓她待在馬車內。
馬車上看書眼楮總會有些不適,于是她一整日里有大半的時間裹著狐裘睡覺。以至于到了瀝山的第一個夜晚便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
她既冒充商少君的貼身宮女,必然是要隨身伺候著,夜晚也是一樣,不過她當然不會是躺在外間的榻上。
白穆輕輕翻了兩次身,便發現商少君已經醒了,眨了眨眼,看著他。
「睡不著?」商少君捋開她臉頰上的散發。
白穆點頭。
商少君笑了笑便起身。
「你不用管我,自己歇著就是。」白穆跟著坐起來,看他穿著褻衣在衣櫃里翻騰,也不知想翻到什麼,將衣物扔了一地。
「這件較為合適。」商少君低語了一句,扯出一件長袍便自行更衣。
白穆在一旁看著,默默地窘了一窘。
還是和從前一樣,自己穿衣服都穿不清白。
從前她當真以為他是傻的,否則怎麼會連穿衣這樣簡單的事情都不會。後來她以為他患了失憶之癥,連如何穿衣都忘得一干二淨。如今她才明白,不是傻也不是忘,而是自小到大都不曾做過,這樣的小事也不曾放在心上注意過,自然不會穿了。
白穆對他沒有章法的動作無奈地搖了搖頭,下榻替他穿衣。
雖然許久都輪不到她來做這些事,白穆的動作仍舊熟稔。她太過熟悉了,他的身形,他的習慣,熟悉到閉著眼都能給他整理好衣襟。
她的手理過領角的時候,突然被握住。
商少君目光灼灼地望著她,低笑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白穆昵他一眼,抽開手背過身去,道︰「這麼晚穿得這樣整齊,你要出去?」
「你也一樣。」商少君說著,便將一件長袍替白穆披上。
白穆疑惑地回頭。
商少君刮了刮她的鼻頭,「不是說好借機出去走走?」
白穆一面穿著衣服,一面低聲道︰「我們就這樣走?倘若……」
「朕吩咐過了陵安,這幾日無論誰來,都說朕在休息。」
白穆仍舊不太確定,這樣偷偷跑出去,若是被發現了必定鬧得人心惶惶,傳回朝中更是不知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朕已經半年不曾踏足後宮,好不容易閑下來貪戀紅燭帳暖軟玉溫香,纏綿了幾個日夜他們也不忍打擾吧?」商少君眼底噙著揶揄的笑意,灼熱的唇曖昧地滑過白穆耳畔。
白穆面頰一紅,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牽著手出了行宮。
***
北方連綿大雪,凍死的貧民不計其數,即便是富足一些的人家,後期也因為交通不便、資源匱乏而只能艱難地維系最簡單的吃用。幾場雪後,不少人家熬不過寒冷,舉家遷移,但大雪一場接著一場,路有凍死骨幾乎已司空見慣。
商少君只帶著白穆一人,雇了輛馬車,經過好幾個小鎮都幾乎已是空城,但一路陸續見到有人又在舉家遷回,到了邊境卞城情況便更好,比想象中熱鬧許多。
白穆望著馬車外所剩無幾的積雪,卞城門口人來人往,輕聲道︰「倒不似你說的那樣嚴重,天氣再暖一些,說不定有更多人回來。」
商洛遇到雪災的時候實為少數,北方陽光雖較少,土地卻格外富饒,種出的糧食少而精,賣出的價格相當可觀。此前商少君擔心災民南遷便不再回來,浪費了土地不說,邊境土地肥沃卻人煙稀少,極容易讓鄰國覬覦。
商少君眯眼看著車外,搖頭笑道︰「還真是有意思,你再想想,事情可像表面那樣簡單?」
白穆凝眉。
從商少君開始為大批災民不停向南遷移擔心,到他們抵達瀝山,算上朝廷消息的延遲時間,也就是半個月的時間。
半個月前災民們還在洶涌地南移,半個月後那種現象迅速消失,且遷移出去的人陸續返鄉。
白穆心中一亮,道︰「若非實在無路可走,他們也不會舉家遷移,既然決定走了,不會輕易回來。而且,雪災剛過,他們南移已是困難,不該這麼快便有多余的心思和銀錢返鄉……」
「走,我們下去看看。」
商少君饒有興致地掀起裙裾,率先下了馬車,再伸手將白穆抱下。
兩個人再次扮作普通夫妻,在商賈往來頻繁的卞城,並不打眼。稍作休息後有默契地穿梭在各個酒樓茶館間,很快便模清了近來民間最為熱門的幾個話題。
一個自然是雪災。
一個是南遷和北回。
還有一個,桑姑娘。
「你快去聯系你家里的老九,讓他快些回來!回來之前記得去桑姑娘那里登個記,便可以領一大筆銀錢。」
「桑姑娘真是大善人啊,月前若非她出資讓百姓南遷,不知還有多少人凍死在自個兒家里!現下又給銀兩讓大家返鄉,真是觀世音菩薩現世啊!」
「只是這桑姑娘到底何許人?」
「人家大姑娘,怎會拋頭露面?咱們就別瞎打听了!」
听多了人們的議論,再與人套套近乎問問話,不難了解到,百姓嘴里的「桑姑娘」,在雪災的時候送上銀兩,出錢出力幫不少人南遷過,如今天氣好轉,積雪融化,眼看到了春耕的日子,又出銀子送他們回來,還稱會補償他們在雪災中所有的損失。
白穆瞥了瞥商少君越來越深的笑容。與他處的時日長了,她能敏銳地察覺到他何時的笑容是喜,何時的笑容是怒。
此時那笑容里,顯然是帶著怒意的。
也是,那桑姑娘明面是出資讓百姓避難,再送他們返鄉,甚至不計回報地賠償他們的損失,實際上呢?以安撫災民為借口,租下他們並不知明年會收效如何的地,短的三年,長的五年十年都有。
百姓們大難剛過,正缺銀子,又不篤定明年是否會再遇見這樣的大雪,自然對她感恩戴德。若她進行地順利,恐怕這北方大部分的富饒土地都被她收入囊中了。
而商少君身在朝堂,竟從未听聞此人此事,不怒才怪。
「這便是朝廷那幫老頭子干的好事。」明明是咬牙切齒的話,商少君卻笑得春風一般。
不僅是在商洛,其他四國也是一樣,商人總是因為滿身「銅臭」被人瞧不起的。朝中那群保皇派,思想迂腐,只管準時保量地收稅,恐怕是對民間這肆無忌憚地收買人心,租讓土地視而不見。
至于柳行雲和洛翎……
這橫空出現的桑姑娘,還不知是不是受誰人指使呢。
白穆撇了撇嘴,垂首吃飯。
其實這些家國大事,從前她壓根不懂,現在略懂一些,以商少君的心思,也輪不上她來說話。
果然,用過膳,商少君便帶她找了間客棧,將她安置在房內,揉著她的發,柔聲道︰「你一夜未睡,也該歇息歇息了,我出去辦點事,傍晚便回來可好?」
白穆愣了一愣。
這半年來商少君雖待她好,畢竟是在宮里,各種禮數要守,他一說「朕」,再溫柔的話語,也與現在的感覺不一樣。
白穆乖巧地點了點頭,商少君笑了笑便轉身欲要離開。
「等等。」
白穆拉住他的手,抿著笑容緩步過去,踮起腳尖,輕輕在他唇上印下一個吻。
商少君眉眼一彎,笑意便潺潺流水般從眼底溢出,捧著白穆的臉深深吻下去。
「等我。」
「嗯。」
商少君說的也不錯,白穆一夜未眠,的確困乏了,躺在榻上便沉沉睡去。待她醒來,一抹斜陽正好透過窗欞打在床頭,明媚而溫暖。
白穆徹底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是被一陣哄鬧聲吵醒,盡管門窗關得嚴實,她仍舊听得很清楚,街道上喝彩和鼓掌的聲音。細細听去,還有人在高喊「活菩薩」,「觀世音」,「大恩人」,當然,最吸引白穆的那句是「桑姑娘」。
她隨意披了件衣裳起身,推開窗,便見樓下聚集了許多百姓,整齊地站成兩列,有人鼓掌,也有人歡呼,對著不遠處過來的轎子。
那轎子看來並不金貴,卻精致。用的是雪海沉香木,瓖的是上好東昭雲錦,雲錦上的刺繡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拿到的。
白穆在宮中,介紹這類貴重奢侈品的書籍不少,一眼便上下看了個清明。
白穆猶豫了一晌,好不容易撞見這桑姑娘,是否要下樓跟去看看是何方神聖,想到商少君讓她在這里等著,便還是作罷。再抬頭,正好見不知哪里來的小乞兒被人群擠了出去,一個趔趄撲倒在轎前,那轎子不得不停了下來,一旁的轎夫在往里面傳話。
白穆不由得將窗全部打開,探出半個腦袋,只見那轎簾微微一動,縴指露出一角,轎簾被徹底掀開,身姿妙曼的女子從中緩步踱出,輕輕扶起跌在地上的乞兒,蹲□子,拿出條錦帕,毫不嫌棄地替他擦去面上的污漬。
白穆所處的位置,只看得到她娥眉微揚,眼角帶笑,一派寧和靜雅,一面替那乞兒擦去污漬,一面在說些什麼,她並听不見。
百姓的歡呼聲愈盛,還夾雜著片片稱贊聲。
白穆關上窗,那些嘈雜的聲音仍舊不絕于耳。她覺著有些冷,便到桌邊,想給自己倒杯茶,手還未踫上茶壺,便在微微顫抖。她收回五指,握了個拳,重新回到榻上。
春寒料峭,極冷的日頭,她的背後卻沁了一身的汗。她月兌去外套,扯上被子,將自己包裹住,像剛剛那樣睡下。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沒有醒來。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沒有那麼好的記性。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不曾見過那個女子。
曾經的那個女子,今日的那個女子。
她也不知道,已經死去的柳湄,怎麼會莫明其妙地成了桑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三章奉上~~~再次為突然的v文道歉,姑娘們就接受吧~~~
昨天碼字,上一章還有些留言沒有回,姑娘們等我哈,我先去碎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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