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朱雀宮送來一幅畫,請皇上共賞。」門外陵安突然高聲道,「不知皇上是要今日看看,還是留到明日?」
商少君似乎有些意外,沉聲道︰「送進來。」
陵安入內,俯著身子,雙手舉著畫卷快步走向商少君,遞到他眼前。
商少君不緊不慢地接過,解開上面的紅絲帶,慢慢打開,勾唇笑了起來,看了對面的男子一眼︰「看來朕低估了柳丞相選人的眼光。」
說著便將畫卷遞向對面。
男子接過,看了一眼便了然笑道︰「看來皇上要三思而後行了。」
***
儀和宮失火,後宮大大小小的宮殿,但凡有閑的宮人都趕去滅火,連御林軍都出動了一批。
白穆蜷縮在角落里,睜不開眼,也挪不動半分,仿佛稍稍一動,那火熱的滾燙便會將她吞噬。她以為她就要死在火場里,待有人想起她的時候,就只剩下一片灰燼了。
突如其來一陣涼意將她包裹,她的身子一輕,便被一個清涼的懷抱擁著,迅速離開那片火熱。
白穆連連咳嗽,被大火烘烤的臉頰燙得發疼,似乎要裂開,被濃煙燻濁的雙目不斷流出眼淚,浸得臉頰更疼。抱著她的人卻沒有絲毫放松,動作也不減緩,越往遠處走,空氣愈加清新,那人身上熟悉的氣息也愈加明顯。
「蓮玥……」白穆剛剛停下咳嗽,便沙啞著嗓子低喚道。
蓮玥身上,總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蘭花香。
蓮玥不答,仍舊帶著她迅速穿梭在宮道中。白穆的視線也漸漸恢復,才發現宮中大部分人都趕去儀和宮滅火,宮道上竟是空空如也,格外的寂靜空曠。
「你要帶我……去哪里?」白穆吃力問道。
今夜太後定是有要事,否則商少君不會讓她拖住她。她也不會在提議下棋之後意識模糊,被扔在火場。定然是太後嫌她礙事給她下藥,而儀和宮的火,恐怕也是太後故意放的,用來分散宮人的注意力,好讓自己行事方便。
若非如此,蓮玥怎會在這個時候有空來救她,帶著她往別處跑?
但蓮玥始終不答,直至帶著她停在一處宮殿屋頂。
白穆雖然已經入宮一年,但平日不喜到處走動,這宮殿她並不熟悉,蓮玥帶著她繞了許久,也不知自己到底被她帶到了哪個方位。
只是剛剛停下,她便听到了熟悉的聲音。
「你竟騙我!」是柳軾壓抑著怒氣的聲音,隔著磚瓦,隱隱傳來,「如此大事,你竟騙我!」
白穆見蓮玥匍匐在屋頂听里面的動靜,也跟她一樣俯,並且小心翼翼地揭開了一片瓦。
從上往下看去,簡簡單單的宮殿,甚至有些簡陋。斑駁的四方桌上擺著茶具,太後坐在一邊,一身黑衣,裝束清淡素雅,悠然地拿著茶壺倒茶。
「哀家以為,丞相大人今夜打算沉默到底,不說話了。」她嘴角帶笑,聲帶嘲諷。
「你與我說少宮在這里,人呢?」柳軾負手而立,眯眼看著坐在圓桌邊的太後,沉聲問道。
白穆心下一跳,少宮?
她從前對皇家的事並不了解,連當朝皇帝姓甚名誰都不清楚。入了宮才漸漸耳濡目染地知道些事情,半年前開始悉心研讀史書,琢磨朝廷局勢。
先皇子嗣單薄,但也並非只有商少君一人。
二皇子商少宮,她曾听人無意間提及,卻從未細細研究過。只知道他與商少君都是太後所出。
出身低微的太後卻生下先帝僅有的兩個兒子,這也是她在後宮地位穩固的原因之一。
「哀家也以為少宮在這里。」太後垂眸,掩住了眼底的神色,「只是哀家此前與丞相說的,是西四宮吧?」
「你這是何意?」柳軾在人前從來是神態自若,難得此時竟皺起了眉頭,「不是你囑玉茹告知我改了地點?」
太後聞言,面上浮起了然的笑意,隨即嘆息道,「哀家這個兒子真是不省心,連哀家都算計……不過他準備得當真妥帖,連茶水都還是溫熱的。」
柳軾一怔,似乎明白了什麼,臉色一變甩袖便要走,太後突然道︰「柳丞相可還記得,你與哀家的初見?」
柳軾一怔,剛剛抬起的步子生生放下。
「那年哀家不過十五歲,青瀾湖上隔水一望,便望去了哀家的一生。」太後四十出頭,卻保養極好,並不顯老態。
她伸手,動作嫻熟地洗弄茶具,像是水鄉里熟懂茶道的賣茶女,說話間臉頰染上點點桃紅,「丞相說鐘情哀家,非卿不娶,哀家相信,變賣家產與丞相一道入都城,吃盡苦頭,等來丞相高中狀元。」
太後不曾抬眼,聲音像細水般溫柔,還帶著莫名的笑意︰「丞相說與先皇家仇不共戴天,先報仇,再成家,哀家相信,入宮承歡,諂媚君心,只求為丞相貢獻微薄之力。」
太後抬手,茶壺微傾,溫熱的茶水便隨著泛白的水汽緩緩流出,「丞相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哀家相信,皇上欽筆賜婚,哀家親臨主婚,舉杯祝你夫妻同心,白首不相離。」
一杯茶斟滿,茶水清滌,仿佛三月里綠意淺淺的春水。
「丞相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此生足矣,哀家相信,廟堂之上遙遙相望,你已有權有勢有妻有子,哀家只得當年青瀾湖邊你折柳相贈。」
太後放下瓷白的茶壺,聲音仍舊輕緩︰「丞相說會保住哀家地位,給哀家至高榮寵,母儀天下,哀家相信,但……」
太後抬眼,笑得雙眼似要掐出水來,將茶杯推到柳軾跟前,「哀家不稀罕了。」
柳軾的眉頭微微一顫,看著太後的眼,愈漸深沉。
「丞相可知,今日你若去了西四宮,等著你的,是什麼?」太後眉尾微微一揚。
柳軾看住太後,黑沉的眸子里,竟有些許苦楚在悄然蔓延,「你那日都是騙我,想引我入宮殺我?」
太後緩緩搖頭,「也並非全然騙你。哀家與丞相所訴的衷腸,可是句句屬實。哀家的確愛著丞相,從十五歲,到四十五歲,哀家無怨無悔不求回報地愛了整整三十年。」
柳軾的雙拳緊緊握住,雙眼微紅,轉身打開殿門往外走。
白穆只在腦中迅速分析著二人的對話。
看來此前在摘星樓撞到太後與柳軾,兩人便是在商量今夜之事……但具體應該是怎樣,商少君又從中作了什麼梗,她一時還理不太清。
「丞相以為,沒去西四宮,便逃過了這一劫?」太後又是一聲冷笑。
白穆順聲看去,二人已經都在殿外,太後竟不知從哪里抽出一把匕首飛快地刺了過去,而柳軾亦快速轉身,一掌拍下太後手里的匕首,單手扼住她的脖頸,眉頭緊蹙,「當年是我負你,但我已傾盡全力保你在後宮的地位,扶你做上太後之位,若非商少君突然回來……」
「再用力點……」太後被掐住了吼間命脈,聲線變得尖細,「柳……公子……你……用力點,殺死我啊!」
柳軾的手微微顫抖,雙眉緊緊皺起。
「柳公子……我愛了三十年,等了三十年,竟連你的名字都沒有資格喚!柳公子……柳大人……柳丞相……哈哈……」太後突然大笑,但喉嚨被柳軾掐住,笑聲非常怪異,「柳軾!你以為……這三十年我在後宮……是如何過來的?你以為……沒有我,你如何坐上這丞相之位?又憑什麼說是你扶我坐上太後之位?」
柳軾的神色漸漸復雜,緩緩閉上眼,手一松,太後便滑落,跌在地上。
「你給我丞相之位,我保你太後之福,你我本該就此兩不相欠!」柳軾沉聲道。
「哈哈……兩不相欠……」太後跌坐在地上悵然大笑,「柳軾!你欠我的,這一輩子,窮盡此生你都還不清!」
一聲落地,夜風刮過,冰冷而淒厲。
柳軾的身子猛然一顫,從前的冷傲從容仿佛都被那一陣風刮走,負手背對著太後,半晌才道︰「我問你,那日與我所說的,究竟是真是假?」
太後蹣跚著站起來,理了理身上的灰層,平靜得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回到了在儀和宮時的端莊模樣,她道︰「丞相大人自己做過的事,都不知真假麼?」
柳軾未語。
太後又道︰「倘若是假,哀家今日在這里做什麼?」
他們在這里做什麼?白穆環顧四周,沒看出所以然來。
「商少君說他在這里。」太後緩步上前。
柳軾嗤笑道︰「他說你便信?」
「那哀家就該相信柳丞相?柳丞相何嘗與哀家說過一次實話?」太後冷笑,帶著恨意,眸子里卻又有笑意融開,「哀家用丞相的命與他交換,自然信他會告訴我實話。」
柳軾沉沉地盯著太後,突地自嘲一笑︰「所以你就與商少君聯手,商少君告訴你他在這里,你便相信!引我去西四宮讓商少君殺我,妄想一己之力帶他離開?」
「不愧是柳丞相,見微知著,這樣快就猜到了事情始末。」太後揚聲道。
「那結果呢?」柳軾不屑道。
太後笑,「結果?無論結果如何,哀家寧願相信自己的兒子,也不會相信你,柳大人!」
最後那三字,太後一字一頓,似乎極為痛快。
白穆隱隱明白,他們口中的「他」,恐怕就是之前所說的「少宮」。太後用「少宮」引丞相入宮,讓商少君借機對付他,甚至不惜縱火儀和宮,便是為了自己可以趁亂帶「少宮」出去?結果商少君在其中動了手腳,「少宮」不在這里,丞相卻到了這里……
那麼……
白穆環顧四周,商少君的人應該埋伏在附近才是。
啪啪——
柳軾擊了兩掌,剛剛那殿內馬上出來十余名黑衣人。幾乎是與此同時,宮殿外牆上探出無數個箭頭,齊齊指向了殿中的空地。
白穆匍匐在屋頂,放眼望去,火紅的燈籠如同乍然被點亮的星辰,一個接著一個地亮起來,照得這陰暗的一隅剎那間恍如白日。
「丞相大人帶著這麼多刺客夜闖皇宮,可是來探望朕了?」商少君率先踏入殿中,簡單的便服,玉簪子束發,黑發隨著微風輕輕揚起,火光下尤為耀眼。
「將刺客拿下!」商少君臉色一沉,厲聲大喝。
柳軾面不改色,冷然地盯著商少君,轉而一笑︰「老夫還真是養虎為患,小瞧你這只幼虎,這麼快便長出獠牙利爪了!」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與商少君對視,「這一年來的刻意討好曲意迎合,就是為了今晚?自己的腳跟都未站穩便妄想拔老夫的毛?」
柳軾說著,從袖間拿出什麼輕輕一抽,「咻」地一聲,綻放的禮花閃電般照亮天際,又一瞬消逝。
白穆下意識地起身看仔細四周的變化,剛剛一動,便被身邊的蓮玥穩穩壓住,但她抬眼仍舊可以看見,不遠處密密麻麻的人影正在向這間宮殿聚攏,人數比商少君帶著的,多了兩三倍不止。
白穆看清那些人的衣著,心下一頓。
當初柳軾讓她拿到御林軍令,原是為的今夜!
柳行雲帶著大批御林軍將這宮殿再次圍了一圈,柳軾神色自若地負手而立,太後靜立在一旁,姿色端莊,不言不語,商少君站在柳軾不遠處,同樣地負手而立,眼底噙著微微笑意,淡定地睨著柳軾。
「父親!」柳行雲今夜一身書生打扮,全然沒有了白穆初見他時的武將氣息,入門便急聲喊道。
這一聲「父親」,讓柳軾的面色稍稍舒緩。然而,下一刻,柳行雲便對著商少君行禮,跪地道︰「末將救駕來遲!吾皇萬歲萬萬歲!」
他單膝跪地,結結實實地磕了個響頭。
這一磕,磕得柳軾如夢初醒,神色大變下,眼中的悲涼如同這夜的冷風般肆意掠襲。
商少君睨著柳軾,笑意愈加深邃。
「你們可瞧見了?今夜誰人縱火儀和宮?」商少君目光冰冷,聲笑懶散。
「柳丞相!」眾人齊聲回答。
「誰人隨帶刺客,挾持太後?」商少君掃過太後,暗芒在眼底一閃而過。
「柳丞相!」眾人再道。
柳軾卻一直盯著柳行雲,太多的情緒充斥在眼中,最後只余甚少見到的殷紅顏色。
「末將奉皇命,暫代御林軍副總領之職,率御林軍捉拿夜焚儀和宮、挾持太後的刺客!還請父親體諒!」柳行雲眸光低沉,帶著冰涼的寒意。
「行兒……」柳軾低喚一聲,聲音是不曾听過的輕軟。
柳行雲卻好似並未听到,上前一步扣住他。
柳軾有這他,並未反抗,垂下的眼眸掩住了眼底的神色,隨他與大批御林軍消失在夜色中。
白穆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不知為何,突然想笑。
她在史書上讀過那麼多手足相殘,父子相殺的宮闈「常事」,真正親眼見到,這是第一次。
不覺得震驚,不覺得傷痛,只覺得冰冷,與可笑。
「皇上,儀和宮宮人來報,大火已滅,但是……」陵安不知何時出現在御林軍中,從密集的人群中鑽出,跪在商少君旁邊,聲音有些微顫抖,「但是朱雀宮的宮女碧朱在儀和宮哭鬧,說……說……」
「說什麼?」商少君略有不耐。
「說賢妃娘娘在儀和宮中,似乎……未曾逃出……」陵安的聲音低到幾乎一吹即散。
從白穆的角度與距離,並看不真切商少君此刻的表情。天空不知何時飄來一片烏雲,掩住了傾灑下來的月光,商少君的身影被火光拉得斜長,風很急,那影子卻一動不動,良久,他抬頭看了一眼柳軾召出的黑衣人,淡淡道︰「一個不留。」
他轉身便走,不忘補充道︰「上面那兩個,莫要漏了。」
白穆察覺到蓮玥的身子一顫,身子一輕,再一頓,便已經落在了商少君眼前。
「奴婢該死!奴婢已救出娘娘,特帶娘娘來見陛下!」蓮玥仍舊挾著白穆,力度不減反增。
白穆經歷這整整一夜,頭發凌亂,衣衫有被燒過的痕跡,臉上的妝也花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樣,若蓮玥不說「娘娘」,恐怕也沒人認得出這樣狼狽的女子,會是賢妃。
商少君上下打量著白穆,眼神在蓮玥扣著她的手腕處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笑容︰「蓮玥如此忠心護住,真讓朕刮目相看。」
蓮玥一直垂首,沉聲道︰「主子在,奴婢才在。奴婢日後定然只為主子著想,絕無二心!」
「無二心,只怕會有三心,有四心。」商少君仍在笑,悠悠掃過蓮玥。
蓮玥扣著白穆手腕的手並未松開,另一只手從腰間拿出一只瓷瓶,揭開蓋子仰面喝下,隨後單手托瓶上舉,道︰「奴婢服下的乃是‘春殤’。」
白穆側目。
春殤,她曾在書上見過。劇毒,一個月需得吃一次解藥,否則逢春日全身潰爛而死。
商少君一個眼神,陵安上前小心地拿過蓮玥手里的瓷瓶,嗅了嗅,點頭。商少君便笑道︰「蓮玥在宮中多年,朕自然是放得下心的。」
說著他轉眸看向白穆,道︰「湄兒,過來。」
蓮玥扣著白穆的手已經放開,白穆緩步過去,還未走出兩三步,便被人抱了滿懷,「阿穆辛苦了。」
商少君在她耳邊柔聲低語。
白穆垂著眼,低笑出聲,道︰「謝皇上體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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