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六十七章 有話問你

作者 ︰ 青玉獅子

說走咱就走,關卓凡前,翁同龢後,打轎往倭府而來.

到了西江米巷倭府,關卓凡下了八抬大轎,抬起頭來,見所謂「倭府」,不過一個一進的小小四合院,門漆黯淡,牆上泥灰剝落,磚頭都露了出來。

關卓凡大出意料,心中不由嘆息︰這個倭艮峰,雖然衛道守舊,卻真正是一清如水!

倭府僕人見居然是關貝子親自登門,嚇一大跳,趕忙進去通報。

關卓凡對翁同龢笑道︰「叔平,咱們自個進去,不然倭艮峰老天拔地的,還得出來迎咱們。」

說罷抬腳進了倭府,翁同龢只好跟著進來。

關卓凡說的沒錯,剛進院門,便見須發皓然的倭仁,從正房內掀簾出來,踩著碎步,氣喘吁吁地奔下台階。

關卓凡趕緊走快幾步,在倭仁撩袍準備下跪的時候攔住了他,說道︰「艮老,你是老前輩,我還年輕,這個禮可當不起!」

但倭仁那肯「廢禮」?到底扎扎實實地請了安。關卓凡竟不受他全禮,長揖到地,還了半禮。然後攙著倭仁的手,一起走進了正房。

老倭仁如芒在背,渾身的不自在。

賓主坐定,關卓凡見四壁蕭然,暗暗點頭。

略抿了一口茶,關卓凡說道︰「我和叔平新領了‘弘德殿行走’的差使,驟膺艱巨,深恐力有不逮;艮老士林宗鏡,久任帝師。特來請益。」

如果只有翁同龢一人,倭仁一定長篇大論,而起頭的又一定是「辨學術當恪守程朱,以外皆旁蹊小徑,不可學也」。這個「旁蹊小徑」,自然是陸九淵、王陽明,于是便開講「朱陸異同」。

接下來,還會誨人不倦,要翁同龢「端莊靜一」、「涵養本源」、「察幾慎動」、「克己復禮」,等等。

可關卓凡在座。倭仁能說什麼呢?難道說。這個「兵事、洋務」,泯滅華夷,教壞皇帝?

倭仁只會發「議論」,其實並不善「言辭」。現在被關卓凡堵在家里。情形仿佛同文館一役。被恭王「請君入甕」一般——他還不曉得。恭王的「請您來做」,其始作俑者,就是面前這位關貝子。

憋了半響。老臉都快憋紅了,方才訥訥地說了幾句,言不由衷,自個也不曉得自個說了些啥。

關卓凡倒也不在乎他說了些啥,一律口稱「受教」,然後向門外喊了一聲「來呀」。

貝子府的听差掀簾而進,手里捧著一個包裹。

解開包裹,里面是一只木匣;打開匣蓋,關卓凡小小翼翼地,從里面取出一本紙頁泛黃的書籍來。

倭仁老眼雖花,卻也心中一跳︰像是宋版書!

關卓凡將書放在倭仁面前,封面上大大的三個字︰近思錄。

倭仁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關卓凡微笑道︰「前幾曰,得了一本宋版的《近思錄》。我想,艮老儒林領袖,理學宗師,這本書,只有在艮老這里,才算得其所哉。」

如果關卓凡拿出的是銀票,莫說你個貝子,就是親王,倭仁也會當場峻拒。

可是,這是《近思錄》,是宋版的《近思錄》。

《近思錄》為朱熹和呂祖謙合著,輯錄所謂「北宋五子」——周敦頤、程顥、程頤、邵雍、張載——的學問精義,其編排依朱、呂的理學思想體系,算是盡括了源于周敦頤的程朱一脈的理學學術主體。

程朱為倭仁所宗,宋版《近思錄》,開卷即聞先賢呼吸,老先生怎麼能夠不激動?

倭仁張了張嘴,到底沒有說出「不要」的話來。

關卓凡又隨便聊了幾句,便說「天色已晚,不便再擾」,于是和翁同龢起身告辭。

倭仁送出大門,看著二人上轎而去。

良久,長嘆一聲。

言路上對小皇帝功課「改良」的「反應」,如期發生了。

只是,雷聲小,雨點更小。

上折子的不止一個,但大多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明確表示反對的,只有一個叫孫東謀的,詹事府的右庶子,正五品。

略出關卓凡的意料,此君首先反對的不是「洋務」,而是「兵事」。

孫東謀引經據典,先說,「《六韜》有雲,‘聖人號兵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又說,「《老子》三一章,‘夫佳兵者,不詳之器,物之惡也’」;接著再說,「本朝王念孫考,‘佳’字實為古‘唯’字,則‘唯兵不詳’,古聖明訓。」

然後來了一段很搞的,「亞聖曰,‘君子遠庖廚’,不忍見禽獸之將死也,況乎人為萬物靈長,涂炭僵僕,肢體分裂,能不衷懷惻然?」

反正就是說,「兵事」這個東西如此邪惡,皇帝怎麼可以踫呢?

終于講到了「洋務」。

孫東謀並沒有直接反對「洋務」。形勢發展至今,守舊派已經不得不接受這麼一個現實︰籠統地反對「洋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這種折子注定「淹」了;他們的對策,是擺出「就事論事」的姿態,反對、攻擊具體的政策。

孫東謀說,「洋務」這個東西,瑣碎繁細,自有相關的臣子辦理,「何勞慮」?聖天子應該垂拱而治,這樣自然君臣相安,天下天平。

關卓凡嘆息︰我真是高估了你們的戰斗力。

一般情況下,這種折子,應該「交議」。一旦發了下來,其他的舊派人物就可以這個折子為根據,生發意見,形成聲勢。

孫東謀算是一個「開路先鋒」。

但關卓凡才不會按照這個劇本演呢。

折子前一天遞進去,第二天上午,鐘郡王奕詒來到了詹事府,「有旨意問孫東謀」。

鐘王前不久剛補上御前大臣,恭王和兩宮大吵的那一次,鐘王剛好當班,還小露了一臉。當然,只是作為慈禧的「人肉布景板」,隨班進退而已。

鐘王是近支宗室中有正式職司的最年輕的一個,今天也是他第一次辦「傳旨」的差使,興頭極高,旨意的內容,昨兒晚上已經背得滾瓜爛熟。

詹事府大堂已經擺好了香案。鐘王進來,只見他穿著一身簇新的團龍褂,寶石頂子,白玉翎管里插著一根長長的雙眼花翎,微微晃動。冬天的陽光斜入,照在小伙子的身上,愈發顯得精神奕奕。

詹事、少詹事、庶子、洗馬、中允、贊善、主簿,一眾職司人等,心里都在嘀咕︰傳什麼旨呢?居然還派了一位郡王來?

鐘王在上首居中站定,朗聲說道︰「有旨意問孫東謀話,孫東謀跪听!」

已經在邊上「敬候」的孫東謀,立即上前,在下首跪好。

鐘王說道︰「有旨問你,‘聖人號兵為凶器,不得已而用之’,‘夫佳兵者,不詳之器,物之惡也’,還有,‘唯兵不詳’,‘君子遠庖廚’——這幾句話,問孫東謀,洪楊亂起的時候,你有沒有跟洪秀全、楊秀清說過?」

孫東謀「腦子」嗡地一聲,背上的汗冒了出來︰這是什麼意思?

旨意的問話不能不答,他顫聲說道︰「回皇上的話,臣……沒有。」

鐘王說道︰「問孫東謀,英夷、法夷內犯,火燒圓明園的時候,這幾句話,你有沒有和英國人、法國人說過?」

孫東謀頭上的汗也冒了出來︰「回皇上的話,沒,沒有。」

鐘王說道︰「問孫東謀,如果你向洪逆、楊逆說了這幾句話,洪逆、楊逆是否會洗心革面,束手就擒?」

孫東謀汗出如漿︰「回皇上話,這個……不,不會。」

鐘王說道︰「問孫東謀,英夷、法夷又如何?是否听了你這幾句話,就園子也不燒了,乖乖地退兵?」

孫東謀的頭踫到了地上︰「回皇上的話,不會,這個,臣,愚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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