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清 第一二四章 一張禮單

作者 ︰ 青玉獅子

曾國藩是在五月初九,由安慶坐火輪趕到江寧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第一個折子送到京城的日子。

軒軍水師向江寧開炮這件事,曾國荃早已經向他報告過了。他的反應,自然不會像弟弟那樣暴跳如雷,而是認真地去想關卓凡的用意。而等到上了火輪,左右無事,更宜于靜心思索。

他不惜冒著得罪湘軍的風險,炮轟江寧,難道只是為了分一份功勞麼?明明答應過自己,軒軍不進城,然而轉眼之間,炮彈卻進了城,自己卻又不能說他背諾。

有沒有,向吉字大營示威的意思呢?

曾國藩拈須沉思︰這個關卓凡,不簡單!

這位旗下的青年新貴,與自己以前打過交道的旗人,大不一樣。不但身上沒有一般旗人那種油滑和自大,而且另有一股蓬勃的銳氣,這是極難得的品質。那一回跟自己談起洋務來,那一份與年齡不相稱的見識和沉穩,都見得出這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可是他的心機……

曾國藩緩緩搖了搖頭,這不是一個可以哄得住的人,更不是一個可以駕馭的人。

旗人的無用,早成定論,也正是因為旗人的無用,所以才有了自己和湘軍現下的地位。時至今日,這已經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也不僅僅是一支軍隊的事情,湘軍一脈,已成了一個龐大的體系,有太多的人,在依靠這個體系生存,他要考慮的東西,實在太多。

更何況,接下來還要平洪楊的殘余,還要對付捻軍,還要辦洋務。

對于湘軍的暮氣,曾國藩早已有深刻的認識,他知道。曾經支撐吉字大營的,無非是打破江寧的誘惑。現在固然如願以償,可是這口氣一泄,吉字大營也就走到頭了。

那麼,代湘軍而興的,究竟該是軒軍,還是淮軍呢?

江蘇巡撫這個位置。太過重要,因為江蘇一地的財賦,直接關系未來數年之中,自己的整個方略。一山二虎,不是長局,關卓凡固然出色。可是如果非要在關卓凡和李鴻章之間擇一而用,當然還是只能維持李鴻章的位置!

至于關卓凡,可以在湖北安徽任選一個巡撫的位置給他,或是拿他頂替掉沈葆楨的贛撫,庶幾也算是升遷,對兩宮太後和恭王,應該也交待得過去。

而且說到底。關卓凡畢竟是旗人,大約不用一兩年,就會內調回京吧。

這樣通盤考慮下來,覺得是個可行的方案,于是把這件事先放在一邊,琢磨起江寧的事情來。

他弟弟的報告,說江寧城中財貨全無,曾國藩是全然不信的——說沒有。無非是被他的吉字大營搬空了。然而不信歸不信,還是不得不按他的說法報上去,否則難道還能讓那些將士,把到手的財貨吐出來?

最讓他擔心的,還是偽幼主和李秀成這兩個人,沒有切實的下落,所謂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哪里能用輕飄飄的一句話來搪塞過去?這個老九,野慣了,把朝廷的法度不放在眼里。這樣下去遲早要吃大虧的。

因為有了這一層擔心,所以他在折子里,不得不用幾個「或雲」,來為弟弟和自己預先留下伏筆。也正因為這一層擔心,所以他急急趕往江寧,要親自證實,才能放心。

沒有想到的是,船到江寧剛靠岸,在碼頭上迎接的曾國荃,便跑上船來,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哥,那個幼天王和李秀成,都捉住了!」

曾國藩看著打熬得又黑又瘦的弟弟,又驚又喜,顧不上寒暄,先問道︰「怎麼捉住的?在哪里捉住的?」

曾國荃不免臉現尷尬,咽了一口唾沫,小聲說道︰「是丁世杰送到吉字大營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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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世杰送人犯,把聲勢拉得很大,一千騎兵,一千步勇,夾著幾十名最重要的人犯,浩浩蕩蕩地送到了孝陵衛的曾國荃中軍。

人犯由曾國荃親自驗看,由投降的「松王」陳德風一個一個地驗明正身。

「不錯,正是洪天貴福陳德風指著洪福瑱說道。

然而等到看見李秀成也被押了過來,陳德風立刻面上變色,雙目流淚,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

「忠王殿下……」

一直敵視軒軍,拒人千里的曾國荃,又是高興,又是後怕,又是尷尬。高興自不待言,後怕的是萬一這些人逃了出去,不知自己何以面對朝野的非議?尷尬的則是,這場天大的功勞,居然是由「死對頭」軒軍雙手奉上的。

曾國荃覺得自己看錯了關卓凡——這件大功,是軒軍一手所立,關卓凡完全可以徑直上報朝廷的。現在把人送來給湘軍,不特表明了對自己的格外尊重,而且隱隱有這樣一層意思,那就是這些人的擒獲,可以算成是兩軍聯手的成果。也就是說,不僅沒有趁機往自己身上踩一腳,還替自己彌補這個絕大的缺失。

這樣的恩德,即使桀驁如曾國荃,也不得不放段,要親自出面去道謝了。

「丁提督,你替我稟告你們軒帥,就說回頭我親自到他的大營來拜謝!」

第二天,曾國荃帶了人,還有四架大車,來到索墅的洋槍團營地。關卓凡親自在營門等候,極熱情地將曾國荃迎入到大營之內。

「逸軒,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這位除了他的老兄,一向不把天下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九帥」,盡力擠出一個笑容,「我替你帶了一點東西來,算是小小的心意

「不敢當關卓凡滿臉笑容,打量著這位湘軍的主將。曾國荃比大哥曾國藩要小上十三歲,正當盛年,個子雖不高,但筋骨扎實,一舉一動,都有一股霸蠻的氣勢,吉字大營的凶狠剽悍,看來跟他是一脈相承的。

「九帥是在全力攻城,這些外圍的小事情,原該由我們替九帥分勞的他笑著說道,仿佛是不經意地提起似的,「好在是小弟僥幸,不然李秀成這些人,若是落在左季高、沈幼丹他們手里,我們這些身在江寧的人,面子上多少會有點下不來

左季高就是左宗棠,浙江巡撫。沈幼丹就是沈葆楨,江西巡撫。這兩個人,都是出自曾國藩的幕下,而且得到曾國藩的大力舉薦提拔,結果時至今日,卻都漸漸變作了湘軍的對頭。

左宗棠就不用說了,心雄萬夫的人,自覺文才武功無一不是強勝于曾國藩,替他幫辦軍務,已覺委屈,一旦獨領一方,則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再也不把曾國藩放在眼里,而是存了心的要跟他比試比試。

左宗棠造反也就算了,沈葆楨一個後生晚輩,居然也不听話,則尤為曾氏兄弟所不滿。他在江西辦團,屢次扣留應解湘軍大營的軍餉,甚至不惜以去留相爭,難怪曾國藩會起心,想以他的江西巡撫來酬庸關卓凡。

「老實講,當時外城已破,不過內城還有上萬的長毛在守,弟兄們急于擒獲洪秀全,不免給了忠酋這幾個人逸出的機會曾國荃仿佛是在替自己辯解似的說,「逸軒,多虧了你,我才得以克盡全功。過兩天我大哥到了,我一定告訴大哥,給你記上一功

這不是「記上一功」這麼簡單的事——關卓凡心想,自己的幾重深意,這個粗疏的曾老九未見得能領會,不過曾國藩是一定能明白的。

「九帥的厚意,我心領了,不過——」關卓凡拿起曾國荃遞過來的一張單子,「九帥,你的弟兄們,在萬難之中苦斗二十余日,傷亡必大,正是需要撫恤的時候,這些東西,我不敢收

「沒有什麼!」曾國荃一向相信,財帛動人心,何況是慣有貪財好貨之名的旗人?「逸軒,我軍務在身,不久留了,這些東西,我讓蕭孚泗跟你的劉郇膏來點交

于是不由分說,起身拱手告辭,關卓凡把他一直送出大營,才回到帳中坐下,卻命人把正在外面清點東西的劉郇膏叫了來。

「軒帥,都是好東西劉郇膏以為關卓凡是要問這個,笑著說道,「除了金銀,還有不少珍奇的玩意,有一株珊瑚,足足有三尺高!通算下來,我看至少值七八十萬

關卓凡翻翻手中的禮單,見是長八寬五的黃竹紙所寫,一折為二,中縫處蓋著「吉字中營」的印章。

「一兩銀子也不能收他把禮單遞了過去,平靜地說道,「倒是這張禮單,不妨留下來,妥加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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