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自然曉得慕垂涼這一大早登門造訪是來說什麼。大半年來,物華城表面平靜,暗地里也算風起雲涌,旁的且不說,單說她們嵐園這幾次三番的變故,哪次不是跟慕垂涼密切相關?他若不早早兒地來解釋清楚,等到裴二爺真動了肝火,恐怕就是想說也未必有機會了。說來這慕垂涼倒是最知裴二爺深淺的。
慕垂涼尚且站在一旁,略低著頭,眉目恭順,看起來分外乖巧。裴二爺越看越嫌棄,帶著三分冷笑說︰「喲,慕家這少爺可真是忒有規矩了,我不在的時候變著法兒跟嵐園過不去,什麼事不插手個一兩次就好似顯不出自己能耐似的,怎麼現下比兔子還乖了?」
裴二爺難得這樣陰陽怪氣,雲卿听了便忍不住想笑。這老小孩兒,分明是介意自己被慕垂涼擺了一道,心里不服氣呢。而慕垂涼面色也殊無變化,目光平靜,笑容淺淡。如此裴二爺更惱,一副隨時要忍不住上前先揍他慕垂涼一頓再說的樣子,叫雲卿差點要憋不住笑。末了,她只得開口說︰「你從頭說起就是。」
慕垂涼聞言抬頭看她,四目相接,一瞬化為柔情,雲卿躲開目光,听他說道︰「起初不過是七夕斗燈時看到雲小姐的手腕子受了傷,又恰好听聞裴二爺人在巴蜀,所以順手修書一封將此事告知裴二爺而已。」
裴二爺聞言冷笑︰「起初?不過?恰好?順手?呵,呵呵!」
這一下不免就冷了場。慕垂涼倒不大在意,雖是恭順,但笑容輕輕淡淡,沒有過分矜持或緊張的樣子。裴二爺硬別著股子氣,自然只能叫氣氛更僵。雲卿無奈,嗔道︰「師傅,你們這是唱的哪一出?叫我飯也沒法兒吃,故事也沒得听,平白干坐著耗工夫,當我這麼得閑麼?」
裴二爺瞪雲卿一眼,別過臉仍不開口。雲卿便對慕垂涼道︰「你且坐下說吧!從頭開始細細給說清楚了,可別藏著掖著。師傅本就厭極了你,你要再惹得他老人家不高興,就算大過年趕你出門我也是要盡這個孝的,到時候可別怪我嵐園不顧情面不周禮數。」
慕垂涼听得話中提點,略點了個頭算作道謝,卻並不入座,仍恭順站著說︰「多謝小姐。在下並非不願細說,只是此事說來話長,于各處牽扯又過多,倒是生怕一時思慮不周以致所言略有偏差和疏漏。若是二爺和小姐听了去,知道在下都是無心的,想來不會過分怪罪,怕就只怕萬一傳了出去,要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揪著其中三兩句的話治在下一個罪,那在下可真是百口莫辯、一味含冤了!」
雲卿心一驚,心說他慕垂涼怎會曉得此處還有旁人的?那六哥兒雖是師傅的貴客,但昨晚並未與師傅一道回府、今早又早早兒地出現在園子里,想來只能是昨天半夜悄沒聲息入府的。師傅本就厭惡慕垂涼盯著嵐園不放,現在慕垂涼又……罷了,雲卿只得先看裴二爺神色。
哪知裴二爺翹著二郎腿打了個呵欠,不在意地說︰「你小子天大的膽子,前邊兒遭死罪的事做的多了,怎麼輪到現在才怕?還要我開口保你周全,呵,憑你是多大的臉面了?再說了,你慕家在物華城什麼身份,只要你不離開物華城,旁人誰還稀罕揪著你不放了似的!愛說不說,少給二爺我耍那些個心眼子!」
慕垂涼再行了個禮,笑道︰「在下自知能耐,此生必不敢離開物華興風作浪,裴二爺放心就是。既是如此,這件事在下可就從頭說起了。」
裴二爺低頭「哼」了一聲,沒說話。
「七夕斗燈前夕,小姐的手腕子受了傷,」慕垂涼看著雲卿說,「一開始那傷想必是不重的,但未曾仔細將養著,最後就給耽擱了。斗燈那日急于求成,七夕那日雲姑姑落水小姐去救、傷口沾了水,兩次下來小傷也熬成大傷,普通的大夫斷是醫不好了。小姐的事與裴家相關,物華城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又都與裴家有牽連,小姐這脾性自然也不會低頭再去求裴家,所以最後在下不得不修書去請裴二爺親自回來一趟。起初的事便是這麼個因果,絕不牽扯其他。」
慕垂涼這話言辭懇切,因果清楚,就是雲卿在旁邊听著也覺得他清清白白沒得私心,純粹只是一時善舉。裴二爺也懶得糾纏個中細節,便一揮手說︰「往下說。」
「裴二爺在的時候,小姐自然是金枝玉葉,任誰也不敢小瞧了去。可裴二爺不在的時候,物華城三流小戶的少爺便敢把雲姑姑綁了扔進沁河里去,裴家也敢棒打鴛鴦拆散裴少爺與小姐去弄一個裴葉聯姻來羞辱小姐——」
「有這事?」裴二爺皺眉看向雲卿,「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雲卿臉一陣發白,低頭雙手絞著帕子小聲說︰「有這事,昨晚倉促,忘跟師傅細說了。」
「忘說了?」裴二爺惱,「這麼大的事你忘說了?你跟子曜——」
「師傅!」雲卿不悅。
裴二爺知她性子,惱恨了半天,指著慕垂涼說︰「小子,你說!」
慕垂涼點點頭,說︰「說到底,嵐園名氣雖盛,但小姐地位卻並不高,一來御賜嵐園聖旨上並未寫明可以傳于子嗣,二來小姐與裴二爺你也並非父女的名分。如此不被旁人高看也是情理之中了。不過七夕斗燈之後,小姐詠絮之才名滿物華,得許多名家賞識,連盧府尹和趙御史也甚是看中,幾番相助于嵐園。隨後趙御史收雲姑姑做了義女、陪在趙太太身邊,也是個周全去處。然而小姐這邊情況卻不大妙,畢竟那時,滿城皆知小姐是為裴家所棄了,畢竟是有損閨譽。」
裴二爺一拍桌子,震得茶杯掉在地上碎成了渣,雲卿一驚,忙起身上前查看,見裴二爺手無恙,才說︰「師傅,你才不要听他胡說!」
又看向慕垂涼道︰「你也是的,我姑姑為什麼做了趙家的義女你心里不清楚麼?什麼有損閨譽,誰不知道裴子曜他苦苦求著我的?好端端的你胡說什麼氣我師傅!」
「你給我閉嘴!」不等慕垂涼偷笑便听裴二爺說,「憑你這報喜不報憂的我能信你?你給我坐著!小子,你接著說!」
雲卿無奈,只得向慕垂涼使眼色,慕垂涼故作不知,接著道︰「往後的事,巧合居多,皆是天意。先是祖父派我去一趟大興城,因機緣巧合,無意間得知了聖上微服私訪,其中一處就在物華附近。那時候裴府接到巴蜀那邊書信,說裴二爺你葬身巴蜀,還請小姐過府認尸。不多久,盧府尹請小姐搬出嵐園,將嵐園暫封,然後給聖上遞了折子。緊接著,裴二爺竟然那麼巧就遇到了聖上,更巧的是聖上一眼就認出了裴二爺,更更巧的是一見面裴二爺便降服一匹月兌韁的野馬救了聖上一命,且得了御賜的馬鞭。不過可惜,裴二爺你人在聖上身邊所以自然就接不到外界的消息,不知道裴家已給你發喪下了葬,更不知道小姐正住在破廟生著病受著苦等著你……」
雲卿也是第一次听這些,不免震驚了一會兒。裴二爺卻似早已料到,眯著眼懶洋洋一笑,翹著二郎腿說︰「巧啊,真是巧,怎麼會這麼巧呢?」
慕垂涼便笑道︰「在下如何能知道?只能說皆是天意,是天佑嵐園,天佑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