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新的蔥綠團花緞面兒馬車停在了蘇記面前。與前幾天剛剛來過的蔣初的馬車相比,這輛馬車實在很難叫人驚嘆。但當小廝扶著馬車中人走下來時,近旁的人卻分明比看到蔣初的馬車更吃驚。
「孫、孫成!」
「這不是蘇記的小學徒孫成麼?哎呀呀怎的搖身一變成了大富大貴的人了!」
「怪不得前些日子都沒見到,原是發了大財了!」
十四歲的孫成還是徹頭徹尾的小孩子,但當他在小廝攙扶下走下馬車,隨手緊一緊身上的八團喜相逢厚錦瓖銀鼠皮披風,然後淡然看一眼蘇記的招牌時,便是素來實心眼兒的錢師傅也看得出今日之孫成絕非往日之孫成了。
「許久不見,錢師傅還是老樣子。」孫成笑道。
往日里圓圓的隻果臉和忽閃忽閃的大眼楮這會兒似乎都變得安靜且有稜角,那種尊貴並非從銀鼠皮披風上透出來,而是從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之間彌漫出來,叫人由不得要去想孫成今日之身份。
錢師傅自然亦是如此。他甚至略弓了腰背,以往日里對待蘇老爺的模樣謹慎而禮貌地邀請孫成上座,並搜羅了一些茶渣末子為孫成沏了一壺冷茶。雖說在這樣兵荒馬亂般的蘇記這已經是極高的禮遇,但錢掌櫃仍是認為用這樣的禮數招待現在的孫成,實在是有些怠慢了。
孫成淡淡看了一眼那盞茶,笑著向錢師傅道了一聲謝,卻一口都沒喝。
「不知道孫……你找蘇老爺,是有什麼事?」
錢師傅自然而然跳過了稱呼,孫成渾不在意,依舊端正說道︰「錢師傅不必如此,還是與往日一般叫我名字即可。蘇老爺既然不在,那麼跟錢師傅你說也是一樣的。前陣子一位遠房姑過世了,因要操辦喪事,所以遠赴外地,許久不聞物華之事。時至今日才知道蘇記已到這般田地。長話短說,我師傅趙掌櫃年事已高,人老了就念舊,不喜歡改變,所以勞煩錢師傅幫我轉告蘇老爺,若有一日蘇記要轉手,我孫成手里還有幾個閑錢。」
孫成至始至終語氣淡然,那架勢都有些像十九歲的裴子曜在問診,渾不像十四五歲的毛孩子。這氣勢別說唬個實心眼兒的錢師傅,怕是蘇老爺親自來也不敢再囂張了。
錢掌櫃自然是連連點頭,好生將孫成送出了門外。
遠處的全馥芬里,雲卿只淺笑不言。
她要讓蘇記敗落,她已經做到了。余下的就只是等著蘇老爺將蘇記賣給孫成,然後請趙掌櫃和蘇二太太再度回來坐鎮,這是孫成的心願;緊接著,當蘇二太太成為蘇家舉家仰仗的人,自然也沒有人膽敢在她和她女兒面前放肆,這是蘇二太太的心願。蘇記這檔子事到這里,算已經徹底結束了。
「雲卿,你半天不說話,是在琢磨什麼?」
蔣寬隔著小爐子挑眉看她,一雙亮汪汪狄花眼清波漣漣嫵媚風流,實在是有些耀眼了。但他言行舉止都坦蕩拓達,補足了相貌上的陰柔華美,偶爾一眼當真是驚為天人。
但是蔣寬侍弄茶水的樣子卻實在難看得緊了。
蔣寬本是大大咧咧的人,但那鈞窯碎瓷小爐和黃銅雕花茶壺,以及什麼紫金小火鉗、水晶琉璃茶盞又過分精致,蔣寬小心翼翼伺候著那些茶時,雖沒到張飛繡花的地步,但總歸是怎麼看怎麼別扭。
「哎,你到底在想什麼吶?」
雲卿摩挲著茶杯,故作神秘地一笑說︰「我做了一件大事,讓包括我在內的三個人都得償所願,可沒人猜得出來這是我做的。近日里我都忙著這件事,現在一切終于塵埃落定,我開心得很……別這樣看我,我不能跟你說,快煮茶!」
蔣寬眉毛跳了兩跳,毫無疑問地開始追問,可雲卿卻只抿嘴笑得悠哉,徹底不談這件事了,氣的蔣寬快要跳腳。
「碧波流嵐,」蔣寬為她斟茶,道,「你喝喝看,可有比上次的好一些麼?」
雲卿趕忙接了。茶湯果然碧綠清透,輕輕一晃浮動柔光,當得起「碧波流嵐」四個字。
蔣寬小心翼翼盯著雲卿,他對這味茶寄予厚望,幾番調整,數次詢問,整日整夜盯著蒸茶、炒茶等工序,生怕出一丁點兒的錯。雲卿雖不知個中細節,但看蔣寬此刻的神情也能猜出一二。
「喝完了……」蔣寬明顯遲滯了片刻,才更加認真地說,「雲卿,咱們雖相識不久,但我可是拿你當好朋友的!還有你姑姑這層關系——」
「我姑姑現在跟你可沒關系!」雲卿怕他越陷越深,忙打斷他說,「不就是讓我實話實說認真說麼?哪有你這麼嗦的!」
蔣寬嘿嘿一笑連忙賠禮︰「都是我的錯,我太心急了,你說,你隨便說!」
雲卿瞧著他那樣子,「噗嗤」一笑,徹底拿他沒辦法了。
他們這廂正品茶,芣卻突然喊︰「蒹葭?」
雲卿猛然抬頭,順著芣目光看去,只見大街上正往這邊匆匆趕來的,可不正是蒹葭麼?
蒹葭對于雲卿和慕垂涼的事難以釋懷,她借口病了,在嵐園一躲就是幾日,雲卿知道她心思自然也就不刻意喊她出來。可蒹葭現在神情嚴肅步伐焦急,分明是有什麼急事,令她不得不出來尋找雲卿了。
見蒹葭果然進了全馥芬的大門,雲卿知道事情緊急,連忙拉了芣就要走。
「雲卿,怎麼了?」蔣寬驚訝。
蔣寬原本滿心等著雲卿說意見,現在雲卿說走就走他自然驚訝,雲卿不好瞥下他不管,又不想讓蒹葭瞧見她居然在幫蔣寬,只得一咬牙一跺腳推了一把芣說︰「你和蒹葭在樓下等我,我馬上下去。」
芣忙不迭地應下了。雲卿匆匆轉身,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潦草地寫下兩個字,蔣寬看著那兩個字徹底愣住了。
「看到了嗎?看明白了嗎?你的茶很好,可是不倫不類!說白了,茶有遠近之分,你要的是回味清遠還是解渴解熱?茶還有快慢之分,你要的是細品慢飲還是大碗豪飲?不是所有的茶都適合放在水晶琉璃茶盞里喝,更不是所有的人都用的起水晶琉璃茶盞……我方才想的,你且好好想一想吧!」
雲卿說完便趕忙往樓下趕,到了樓梯口才听蔣寬似恍然大悟一般重復︰「盧仝?」
沒錯,雲卿為蔣寬寫下的就是「盧仝」二字。
「茶仙」盧仝,嗜茶成癖,成書就《七碗茶歌》展現其茶道。「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雲卿以為,同樣是茶,「茶聖」陸羽的茶更具有儒家風範,那是高貴的蔣家茶的根本,需要考究的茶具、清靜的居所、高雅的主人甚至三兩管弦樂。可是「茶仙」盧仝的茶則更多地傾向于道家風範,它對于飲茶其表沒有任何要求,但對于其內、也就是茶的本身和人的感受則關注更多。在雲卿看來,盧仝是可以在窮山惡水間將一碗清茶喝出玉釀瓊漿滋味的人,「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若是蔣寬看到此中真諦,自然會知道,它的「碧波流嵐」根本連名字都在和茶味格格不入。
說到底,畢竟是混了廉價的花草茶,縱然是可以放進鈞窯碎瓷小爐和黃銅雕花茶壺里煮,又有哪個名門弟子願意用自己珍貴的水晶琉璃茶盞去盛呢!
也只盼著蔣寬能夠早些領悟了!
匆匆到了樓下,只見蒹葭面色慘白,竟仿佛真得剛剛大病一場,雲卿忙過去拉了她的手,卻發覺那手冰涼、甚至在微微發抖。
「小姐,裴、裴夫人有請,因為二爺、二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