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記的斜對面是個極華貴的茶坊,雅號「全馥芬」,取「願君斥異類,使我全馥芬」之意。雲卿琢磨著讓蘇老爺自個兒掏錢為曹爺運燈籠就好比割他的肉,雖說他九成九的最後會答應,但中間兒總得前思後想左右掙扎一番,便先拉了孫成去全馥芬坐。
雲卿前些日子听蔣寬提起過他們蔣宋茶莊又出了一味新茶叫做「碧波流嵐」,說是在蒸茶時拿以薄荷、蒲公英、茵陳為首的幾味花草茶小火慢燻了,待到炒出來沖泡時,不僅茶湯碧綠清透,口感清爽甘甜,還解燥解乏,極宜夏日里飲用。她听得多了自然好奇,點茶時便順口提了句,不料這里還真的有,便並著幾樣小點心要了一大壺。
孫成只比她小一歲,人機靈,又實在,還是個喜歡跟人近乎的熱心腸,蘇記里許多人都愛逗他。雲卿將一塊芙蓉糕遞給孫成說︰「人各有命,鋪子也一樣。你該吃吃該喝喝,蘇記的事就別多想了。」
孫成有些拘謹,一雙眼楮不敢落到雲卿身上。見雲卿直接用手往他盤子里翻了各色糕點,忙不迭地點頭說:「哎,謝裴小姐,謝……」
雲卿笑︰「怎麼了,倒跟我生分什麼?
孫成臉一紅,吱唔了半天才小聲說︰「雲姐姐你今兒……真、真漂亮……」
眼看著孫成臉越來越紅、眼神越來越不自在,雲卿忍不住咯咯笑開,邊笑邊說︰「看來我是沾了這身衣裳的光呢!」
孫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是我嘴笨了。」
「從前不頂機靈的麼?」雲卿揶揄說,「現如今蘇記買賣越做越大,正是用人的時候,你這時候嘴笨,可難討賞了。」
孫成知她說什麼,苦笑著說︰「雲姐姐可饒了我吧!別說討賞,只要能安安分分待一天,就一天我就知足了。」
「一天也不行?」雲卿品著糕點問,「三姨太是每天都來?」
孫成完全沒胃口,只在一旁少年老成地嘆氣說︰「自雲姐姐你‘踏雪尋梅’驚艷滿城,蘇記的生意就格外地好。蘇太太和三姨太本就想爭蘇記,眼見這回要賺的盆滿缽滿,更是卯足了勁兒不撒手了。蘇太太呢只要得空就捉大少爺來蘇記,三姨太本就是閑人,現在更是一天跑個七八回,回回都得找人撒撒氣。我是多虧我師傅和二太太在前頭頂著才能留在蘇記,自然是不爭不鬧,但求安穩了。」
雲卿連連點頭︰「原來如此,我說呢,說那麼不著調兒的話,還指望誰給賣力做工,原是想一朝天子一朝臣,把蘇記里里外外全換了呢!」
說起這個孫成就恨,握了拳惱火地砸在桌上說︰「誰說不是呢!今年的七夕斗燈聲名遠播,現如今燈籠走俏,各家生意都忙。伙計們前腳離了蘇記後腳就能找著做工的地兒,誰還非賴著蘇記不走了似的!現在倒好,無緣無故就一通叫罵,擾著伙計們做事耽擱了交貨,又統統賴到伙計們頭上。若不是念著二太太仁厚,想幫二太太做好曹爺這單買賣,恐怕真就如三姨太所願,換了一茬兒人了!」
雲卿輕嘆︰「攤上這麼個東家,也真是沒辦法。」
孫成亦嘆︰「蘇記麼,哪兒哪兒都好,就差一個好東家,唉!」
孫成話音未落,只見隔著一條街,斜對面的蘇記燈籠坊里,雲卿平日里作畫的那間房朝外的窗子被打開了。蘇二太太站在窗口看著這邊的雲卿,臉上的神色一時難以分辨。
雲卿亦看著她。這是先前約定好的信號,蘇二太太站在那兒,說明蘇老爺已經給了答案了。是貪心不足地為了盡早拿到銀子、拿到加上代運在內更多的銀子,從而押上蘇家的家底,還是穩扎穩打,步步為營……雲卿其實早就知道答案。
果然,良久,蘇二太太遙遙嘆了口氣,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蘇老爺同意了!
偌大的一個蘇記,百年的基業,幾代人的心血,攤上蘇老爺這樣的東家,真真兒算是倒了血霉了。
雲卿亦遙遙點了點頭,眼看著窗戶重新被關上,才又繼續認認真真品嘗糕點。
「雲姐姐你……和二太太……」
這些自然是落在了孫成眼里,他本有理由好奇。雲卿最後撿了一枚無花果脯送進嘴里,等孫成靜下來了,才咬著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問︰「孫成,若有朝一日你成了蘇記的東家,你又會怎麼對待蘇記呢?」
等到「碧波流嵐」端上來時,雲卿已經把該交代的都跟孫成交代好了。孫成走時腳步有些發虛,但腰背挺得筆直,雲卿知曉那些話他是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的,是以並不擔心。
全馥芬雖是雅致的地方,但這道街多是商賈之地,往來皆貴客,迎送多半是在自家鋪子里頭,極少有來這兒談買賣的。加上這里每張桌子都拿湘妃竹骨的簾子給隔開了,雲卿這里又挨著窗戶,更是清淨。
不一會兒,孫成便站定在了蘇記的門口,他回頭看了一眼雲卿,臉色有點兒發白。雲卿原本不擔心孫成的舉動,所有的問題都只是時間問題,可好巧不巧就有人願意幫忙,蘇三姨太叉了腰在「蘇記」兩個大字下面尖聲尖氣地叫嚷︰「喲,多金貴的客人呢,還要十里相送!兩個燈籠送了八百年了你是爬過去的啊?也是,你本來就是家里貼了銀子來學徒的,你不做工也關不著我們什麼事兒,可你別在大門口礙著人的眼哪!……」
蘇三姨太越發罵的不能入耳,孫成低著頭,一雙拳頭也越握越緊。雲卿小口小口地啜著茶,眼見著孫成是打算忍氣吞聲先進門了,蘇三姨太再度挑了句不合適的︰「……做學徒的好吃懶做,做師傅的又迂腐呆板,真是她柳曼秋尋的好伙計!」
孫成猛撢起頭,饒是雲卿隔得遠也曉得這孩子怒得狠了。三姨太大約也發覺孫成神色不對勁,又啐了一聲,扭著小腰兒罵罵咧咧地先行進門了。孫成緩緩回頭看了雲卿一眼,然後毅然決然地大步走進了蘇記。
「唉!」這一聲,著實是為蘇記嘆。
雲卿事情辦完,本打算再喝一杯就走,不料有人猛拍了桌子喊︰「嘿!雲卿!果然是你!」
這孩子氣的聲音跟這養尊處優的手放一塊兒,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了。她在蔣寬面前素不防備,才揚起笑臉要邀他入座,卻發現湘妃竹骨的里頭,方才撩開簾子進來的可不止一個人呢。
「好久不見,」慕垂涼笑得清閑,「雲姑娘唉聲嘆氣的,可是有什麼麻煩?」
初見他難免心里頭一僵,但他一開口雲卿反倒淡然了。銀白軟緞暈針穿花的大袍,半開半合的錯金未畫白扇,雲卿眯了眼看他半晌,莞爾一笑︰「天下太平,諸事和樂。好久不見。」
慕垂涼殊無驚訝,如尋常老友重逢一般笑著點頭說︰「如此甚好。」
兩人彼此知根知底,本該是撕了面具刀兵相見的時候,但青天白日的又是在蔣寬面前,因此彼此都維持恭謙有禮,絕不露一分小家子氣來。
蔣寬早已大喇喇坐在了雲卿右手邊兒,指著桌上那壺「碧波流嵐」對雲卿說︰「這茶剛制出來,除了你我也沒跟旁人提起過,所以一听有人問就曉得是你,味道怎麼樣?」
雲卿眼皮子突突跳了兩下,費力地咽下一口豌豆黃兒底氣不足地問︰「這話的意思是……」
「這是我開的茶莊啊!」蔣寬咧嘴笑,「當然,是我姐夫拿的銀子,他銀子比較多。」
雲卿瞄一眼斜對面的蘇記,只一心低頭喝茶。
「從前我們在這兒倒也見過你,只是那時不認識,先前我姐夫也挺喜歡你現在坐這位置。」
雲卿看看對面兒姿態優雅笑意清淺的慕垂涼,笑︰「這位子好,居高臨下,視野開闊,縱觀全局,滴水不漏,也難怪慕少爺喜歡。」
慕垂涼慢悠悠喝著茶說︰「雲姑娘深知我心。」
蔣寬嘿嘿笑著搭腔說︰「斜對面是你畫燈的地方吧?偶爾你開窗便可看見你。」
雲卿眉骨有點兒發疼了。斜對面兒是蘇記,開窗可以看見的才不止雲卿一個,還有鄭中扉。為了監視鄭中扉,這個人不緊放了長線,還下足了本錢。幸虧她平日里怕打草驚蛇,在蘇記向來不跟鄭中扉多見多聊,否則早早兒地讓慕垂涼發現了,以她當時十歲出頭的年紀,沒準兒除了哭鼻子什麼都做不了。
「慕少爺好耐性,」雲卿笑,「也好大的手筆,為了這處不佳的景致還特地開了茶莊。」
她擺明了是指鄭中扉,慕垂涼故作不知,只淺笑溫潤︰「銀子多,放著也是放著。」
雲卿有點兒噎著,半晌沒說話。
「你怎麼了?怎麼不說話?」蔣寬忙送上一杯茶。
慕垂涼不緊不慢搖起折扇,倜儻風流,笑容明朗,道︰「她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