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雲卿七歲,已經知道瀕臨死亡的滋味。她的姑姑餓暈在她身邊,她枕著姑姑的手臂,看到爺爺每一個動作都無聲且緩慢,不知道多少個驚雷炸響、多少次閃電將破廟照得如同白晝後,雲卿偏頭,看見身邊躺著一個眉目好看的少年,錦衣華服,富家少爺,胸口一把匕首深深沒入胸膛,但他眉頭一絲不皺,反而嘴角似笑非笑,簡直如同嘲諷。
雲雋生懂一些粗淺的醫術,他幫慕少爺拔了刀子,止住他身上血流不止,然後粗略包扎了傷口,最後喂了他幾口水,只這幾件事已經耗費掉他最後的力氣。
雲雋生最後喂了雲卿一點雨水,祖孫倆默默對視,彼此都沒有說話的力氣。那一夜,雲家老爺子死在大乘地藏佛破敗的金身前,一手牽著孫女的手,另一邊的臂彎里,慕家少爺近乎神奇地轉危為安。
四族人第二天一早找來時,雲雋生的尸首早已沒了溫度。兩個小姑娘都已經餓暈,慕家少爺倒是醒了,過分安靜地打量著四周。四族人急匆匆帶慕少爺走,徹底忘了雲家人。倒是已經反出裴家的裴二爺恰巧路過,買了一口薄棺將雲老爺子葬了,把雲家兩個小姑娘帶在身邊,等到被賞賜了嵐園,便又隨之帶進了嵐園里。
到底是雲家救了慕少爺,還是慕少爺救了雲家姑佷,多年之後再無人提。裴二爺說,慕家人不厚道,人命關天,連個謝字都不說,可是轉眼又跟雲卿說,若不是慕少爺,她們二人怕要隨爺爺餓死在破廟里。這件事難尋因果。
雲卿在夢中重溫當年的場景,雷雨聲中瀕臨死亡的感覺依舊是過分清晰的恐怖,但從前未曾留意過的一個人也越發明確起來。十五歲的慕垂涼,已經長成俊美無儔的模樣,他臉上線條硬朗明快,轉折之處又弧度柔和,眼楮深處透著沉靜,嘴角卻似笑非笑,充滿了優雅的嘲笑。
原來是他?慕垂涼……四族之子?
怪不得他會知道她的年紀和名字,能目睹裴子曜和葉懷霏的定親,知道她裴子曜跟裴家抗爭只為了娶一個姓雲的妾……怪不得,他覺得有趣。這世道與際遇,果然是十分有趣的。
竟然是他。
可是,他究竟有什麼必要來拆散她和裴子曜呢?
雲卿渾渾噩噩,幾度覺得自己仿佛清醒,但眼皮子似有千鈞之重,怎麼掙扎都抬不動,倒是耳朵偶爾十分靈敏,听得到芣幾人擔心的哭聲。窗外是不盡的落雨,有時聲音清越若揚琴,有時聲音激昂如戰鼓,更多的時候聲音平淡綿延不盡,像一首琴弦潮濕的二胡曲,揪著心尖兒來回拉扯,單在一旁听著就耗盡力氣。
她心底斷斷續續閃過許多往事,帶著如雨的潮濕,讓人心底黏黏-膩膩地不痛快。恍惚間有誰在耳邊說話,聲音冰涼又惡毒。
「你瞧瞧你現在這個死樣子,真是叫人大開眼界!為個男人要死要活,當年夏晚晴都沒你這麼掉份兒!」
「你倒想得美,還想嫁進裴家,然後呢?安享盛世,富貴榮華?真是沒心沒肺,枉為夏家人!」
「回物華城八年了,你做了什麼?燈籠坊畫師?呵!你一天是畫師,一輩子都是畫師,身份低賤到輩子都沒機會踫到慕九章,還報仇?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身為夏家嫡長女,你真是把夏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盡了!」
……
雲卿心底像團了一盆火,她一邊覺得冷,想要靠近,但稍微往前一點便又燒到,她心焦又氣悶,一身冷汗,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又覺得外頭的雨聲真是煩,怎麼會那麼煩,那個說話的人也煩,真是煩透了。
可那聲音不停下,言語之間惡毒未減︰「不復仇呢你不甘心,復仇呢你又不安心,你難道還想兩全不成?若得兩全,夏晚晴也不會死的那麼慘,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哪里值得夏晚晴為保你交出了性命!」
雲卿驀然睜開眼來。
上方的幔帳,是大片顏色柔暖的梨花和海棠,素白與媚紅堆疊交錯,織出無盡的春色旖旎。
她素不喜海棠妖嬈,只覺得那樣的溫軟甜美過分夢幻,帶著不敢深究的曖昧。但她姑姑很喜歡,不是嵐園里臥病多年的小姑姑,而是十幾年前這偌大的物華城里,死無葬身之地的晚晴大姑姑。
那是淳化八年,她四歲,沁河渡口,晚晴大姑姑聲聲囑咐︰「不要回來了,再也不要回來了!」
她心底有一團海棠色的媚紅,像傳說中九重天上長明不滅的煙霞,即使無法坐擁在懷,也能帶來歷久彌新的溫暖。定楮瞧了,卻是她的晚晴大姑姑,那樣端莊柔婉的女子,盈盈一笑便是傾城。
淳化四年之前,夏家的嫡長女夏晚晴只是一個名字,常年深閨養病,連夏家的下人都不大認得她。淳化四年,夏家被下旨滿門抄斬,夏晚晴單人一騎連夜直奔江南,通知在蘇州做官的弟弟夏晚煦假死月兌身。淳化六年,夏晚煦遇害,夏晚晴不惜藏身青樓蹤跡來保全夏家遺孤。淳化八年,東窗事發,夏晚晴打點好一切,把該送走的送走,該了斷的了斷,然後從容梳洗赴死。
這樣的女子,卻沒人知曉她的故事,亦不會有人為她立碑刻傳,連雲卿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悼念她,只能在內室幔帳上繡了她素來喜歡的海棠花,然後用素白的絲線在一旁勾了字︰「春去夏猶清;人間重晚晴。」夏晚晴。
「小姑姑,大姑姑為什麼不跟咱們一起來蘇州?雲家這里不是早早地安排好了麼?」
「你大姑姑是夏家嫡長女啊,她有責任在。」
「可是小姑姑,我也是夏家的嫡長女,為什麼我要偷偷躲在蘇州姓了雲呢?」
「雲卿……」
「姑姑,我姓夏,我要回物華。」
……
她愛慕九章,愛到失去防備,最後死無葬身之地。雲卿想象那樣的畫面,看著看著就看成了她和裴子曜。沒錯,有的事情沒得兩全,她費盡心思貪戀最後的時光,以為多拖一段時間就能多得片刻溫暖,哪知沒等她全身而退,一切已面目全非。
蒹葭在旁輕聲安慰,都是好听的話,句句箴言,字字珠璣。芣也安慰,紫蘇也安慰,來來去去不過那麼幾句話,但卻能清楚發現,裴子曜這個名字已經成了言談禁忌。雲卿意識到這一點,沒來由便笑了。
下午雲卿便能靠在床頭歇息,不過手腕子受傷,又淋了雨有些發燒,實在算不得大礙。她話不多,姿態端莊,笑意清淺,令旁人都放心。紫蘇來看過她,倒沒多做安慰,只是遞過師傅裴二爺的家書,雲卿點頭收了,卻沒打開看。而是送走紫蘇,喚來了蒹葭。
「鄭中扉呢?」
除了鄭中扉,誰還敢在她昏睡之間那樣痛罵,只是沒料到他會回來。
她開門見山,蒹葭也就直說了︰「在杜仲屋子。杜仲受了些小傷,需要靜養,又那麼巧鄭中扉從前就是大夫。」
雲卿抿了口茶等著蒹葭往下說。
「那時候……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鐲子既然碎了,裴少爺身上想必也有類似的傷,若貿然去請裴家藥房的人來診治,被看出來的話難免惹了是非,可失血太厲害,園子里的孫大夫毫無辦法。恰巧杜衡杜仲押鄭中扉回來,他先前又有神醫的稱號,就讓他幫忙止血下藥。那藥孫大夫瞧過了,說是大膽了些,但確然沒問題的。取藥煎藥喂藥都是我親自來,小姐放心。」
雲卿身上沒勁兒,仍是開口贊道︰「幸虧是有你,多謝你顧慮周全。」
蒹葭點頭,眼底憂心忡忡。
「至于鄭中扉的事,」蒹葭道,「杜衡杜仲押著鄭中扉走水路順流直下,本意是想送他到汴京城,可眼見就要到了,船卻翻了。二人都不曉得船是怎麼翻的,只是弄丟了鄭中扉,不得不四下尋找,找到後便帶回來。恰巧就……恰巧就撞上昨晚您和裴少爺那一幕。」
雲卿思緒還在前頭,便不由得皺眉問︰「船被撞了?」
鄭中扉唯一的價值就是知曉夏家許多秘密,雖不是全部,也不是全對,但至少是這座城里唯一能和夏家沾上大關系的人。雲卿先前還想著是否有人在鄭中扉身邊守株待兔等她上鉤,現如今船就那麼好巧不巧地翻了,倒叫她不得不多想。
「讓杜衡去查一查那艘船是怎麼翻的,船主是誰,現下如何了。」
蒹葭蹙眉猶豫︰「小姐認為,果然有人一直盯著鄭中扉,等著順藤模瓜麼?那現下是否需要把鄭中扉送走?」
雲卿低頭看著自己包裹嚴密的手腕,笑著說︰「不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也瞧見鄭中扉是怎麼笑話我了,我是夏家的嫡長女,原不該是這般狼狽模樣。蒹葭,我已下定決心,義無反顧。」
蒹葭看著她,她眼底藏著痛,臉上帶著笑,那樣的神色好比走到路途的終點,帶著與往事作別的傷感,還有對下一段路程整裝待發地決然。
蒹葭終于如釋重負地笑說︰「小姐,蒹葭不才,願陪您走到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