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今朝 第七章

作者 ︰ 陳毓華

知會了前頭的赫泉,兩人由後門離開,後門連著一條胡同,慢慢走,不用花上一炷香時間就能回到赫府。

赫韞腳步沉穩,姿態悠然,他感覺到香宓的頰貼上了他的頸,那片溫潤像根羽毛般撓進了他的心里,讓他的臉慢慢的紅了。

一對璧人,小泵娘頭發梳成中空環形垂在兩耳旁,已經略見縴細的婀娜身材穿著新草女敕綠的百褶裙,水女敕得跟株青蔥似的,少年則依舊俊美無瑕,但是有種沉著悄悄爬上他的臉頰,仿佛是某種堅毅的東西。

他在蛻變,從少年長成男人的過程中,已經隱隱有沉穩的模樣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自從去過賭坊,實地進行心算,得到實戰經驗的赫韞回來後,天天抱著三易書,早也念、晚也念,吃飯數著飯粒也不忘默書,走路也嘟嚷著,就連上床睡覺也會夢囈個幾句——一

「太極生陰陽兩儀,兩儀生四象,演化成八卦,陰陽八卦,干、兌、離、震、巽、坎、艮、坤,總數八八六十四卦。」

瞧他那股認真勁,就連她有時候來了又悄悄的離開他都沒發覺。

原以為他不知道她最近在做什麼,沒想到整天泡在書海里的他會尋到這里來。

「以後這種事我來做就好。」

沒頭沒腦的,就在香宓昏昏欲睡的當下自他口中說出。

「什麼?」她口齒不清的問,他的背好舒服喔。

「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原來是介意賺錢這件事,看起來開店鋪的事多少抵觸到他男子為天的自尊心了。

「你負責讀書,我負責什麼呢?我總得找件事情來打發時間,不然每天窩在府里吃吃吃,早晚會變成神豬,若要我去串門子,我又不是那種愛嚼舌根的人,至于廚藝和女紅嘛,我再怎麼著也贏不過晚冬,你說我該做什麼好呢?」

「但你沒道理替我做這些。」

「你臭美,我是為自己攢錢啊。」沒有人嫌錢多,只有嫌不夠。

「攢那麼多錢要做什麼?」

「吃好、穿好、用好,每天快樂似神仙!」她扭來扭去,像只毛毛蟲般蠕動著。

「你就這麼有把握,那買賣能賺銀子?」

「不試試看又怎麼知道不賺呢,也許可以賺個金銀滿缽啊,到時候我只要在家里蹺腳捻胡須就好了。」

他聞言失笑,「粗鄙。」

「哎呀,這叫中肯。」

「這件事要听我的,因為我是男人!賺錢養家是男人的事!」聲音不再是一貫的冷清,而是帶著隱約的怒氣。

「知道、知道了,以後你賺大錢了,要買下晁南國的城東給我。」

不懂他在堅持什麼,還以為他很開明呢,這白紙一張,隨她涂鴉的少年好像變了,不過變在哪,她一時又說不上來。

但不管怎麼樣,男人,嘻,她還挺喜歡這說法的。

他的背搖搖晃晃的,像水中的小舟,蕩啊蕩的很舒服,舒服得讓她幾乎快要睡著的時候……

「我買給你。」赫韞突然低聲的說了這麼一句。

她沒出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夢里,她笑得很開心,金子元寶堆了滿屋,笑得牙都露出來了。

刷刷刷刷刷……紙頁被飛快翻過的聲音,啪,然後整本帳本闔了起來,接著是有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赫小姐,這帳本有什麼不對嗎?」初出茅廬的清秀帳房慌了手腳。

「不對的事是——我不是赫府小姐,我姓香,樸帳房怎麼可以隨便亂叫。」

赫府的僕人都听她的,也難怪不清楚他們關系的外人容易產生錯覺。

「是的,香姑娘。」

她嘆氣不是因為人,而是嘆這帳本,這帳本根本就是個流水帳,沒有借記、貸記,更沒有資產負債,看得她一個頭兩個大。

「這帳本……按理說起來也沒有錯,就是看起來傷神。」

「小人不懂。」

「這種記帳方式太瑣碎又不實用,我要是一筆筆對照著看,就這半個月的營收可能一天還看不完。」

「一直以來,所有的帳目都是這麼記著的。」

「我們改變個方式,你覺得可好?」

「願聞其詳。」雖然問說「可好」,可那意味並不是商量。

「來,坐吧,你站那麼高,我要仰著頭看你,脖子很酸的。」

「是。」慌忙入座,雙手擱在大腿上,一派拘謹。

香宓也不廢話,她拿來一張紙,畫起了格子方塊,左橫右豎的,很快完工。

「我的字不行,隸書可以寫上那麼一點,篆字只能把它當成蚯蚓看,所以字我來念,就勞駕你填上去。」

他以為香宓在說笑。

她小小年紀就這般與眾不同,能設計出方塊那種集有趣又能令人思考的玩具的人說不會寫字,很難教人信服。

他哪知道香宓真的是有苦衷的,她上輩子國文素質本來就很一般,用的也不是這種迷宮一樣扭扭曲曲的字。

在這里,平時打發時間看的閑書,里頭的意思也多是用猜的,猜來猜去,猜得亂七八糟……她常常這樣安慰自己,人不是萬能的,即使是哆啦A夢也不能。

當樸帳房把字都寫上去以後,她細細解說要如何記帳才能省時又省力,俊秀的年輕人從她像珍珠般的皮膚、淡冽的香氣里回過神來,又從不解到臉上露出驚訝、嘆息,最後如獲至寶的帶著新出爐的借貸表記帳單走了。

香宓吁了口氣,見四下無人後咧開嘴,嘻嘻哈哈的大笑起來。

她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赫韞。

那天她醒來,鬢邊別著一朵小黃花,微微被壓扁了,但是仍有一點淡雅的芬芳留著。

晚冬說那花名叫連翹。

很美的名字,她喜歡。

是赫韞為她別上去的吧?

所以她很珍惜的把那逐漸要凋的小黃花夾進書本里,希望可以保存得久一點。

想著想著,她跳起來,撩起裙擺,她直往雲嶂樓跑。

她用的是跑百米的精神,想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快的速度見到赫韞。

這一路跑來,她一直嚷嚷著。

早就听到她的聲音,正好離開書桌來到門口的赫韞像是看到一朵花初初盛開,隨著她來到,花朵開到極至,華麗到令人奪目,他不禁怔住了。

她笑,眼神濕潤,撲進他懷中。

「賺錢了,鋪子賺錢了,很多、很多……」她的臉紅撲撲的,一邊嬌喘,一邊獻寶的分享。

雖然只是剛開始,但已經讓她快坐不住了。

「你快樂嗎?」

抱得很牢的小小身軀因為興奮而顫抖,漂亮的眼楮笑成了半月形。

「快樂!」她毫不考慮的大聲道。

「那就好。」

她好,他就好。

長夏將末,暑氣滌盡,桂花濕潤的香氣飄得很遠。

拿著利剪的手正在猶豫不決的思考著要剪去哪根多余的枝條……

「老太爺,香香來了,您在不在啊?」輕快的聲音打從遠處就傳了過來。

喀嚓一聲,一個力道拿捏不好,一朵開得正盛的蘭花應聲落地。

「又是你,你來做什麼?」看見踏足進了庭園的嬌俏身影,蒼老的聲音極度不悅,筋在額上狠狠的跳著。

這株蘭花可是他栽培數十年,今年第一次開花,結果卻……

「嗄,老太爺,您怎麼把這麼漂亮的蘭花給剪了?好可惜,要不,我們用個水盆把它養起來好了。」

「你……」老人已過六旬,頭發都白了,精神倒還健旺,一把胡子成弧度的掛在領口處,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

「您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好。」她不請自來的進了赫府老太爺的院落,也不知道在里面攪和著什麼。

老人放下剪子,跟了進去。

只見香宓跑進跑出的,一會兒工夫,她拿了個青藍魚盆把蘭花放在中央,又細心的裝了八分滿的水,再把那盆蘭花擱在八角窗邊,讓書香味濃厚的屋里忽然變得生動了起來。

「女圭女圭就是女圭女圭,淨弄這些有的沒的東西。」嘴里不饒人,可還是坐進了官帽高背椅子里,幾上放著一盤殘棋。

棋盤上,兩軍對壘,白多黑少,黑子顯然是大勢已去。

香宓烹茶、沏茶,動作行雲流水,最後以老太爺慣用的骨瓷八角茶碗端上,千姿萬態的茶葉片吐溢出沁人心扉的芳華。

「這是少爺讓我帶過來孝敬您的上貢的御茶,他說您愛喝,所以我就換下了您常喝的雨前龍井。」

「自作主張的丫頭!」他才不領情。

「您嘗嘗。」她不以為意。

「他哪來的能耐?」嘴硬歸嘴硬,他還是用碗蓋撇去沫葉子,聞香後,喝了一口,不出聲了。

「您別告訴我說您不知道他有多認真在讀書,他說希望有一天他能讓您引以為傲。」收去昨日殘棋,白子黑子各自放回那木盒中,只見她縴細的雙手忙個不停,分外好看。

赫老太爺不說話了,一雙看似昏花實則精明的眼楮落在香宓的身上,忽然說道︰「棋不要收了,我們來繼續日前沒下完的那一盤。」

「您不早說,人家都收干淨了。」她嘟嘟嘴,嬌態憨然。

「日前贏了我二子就以為飛上天了?」

「哪里是啊,是老太爺看我年幼,承讓來著,我可不敢托大。」她容貌精致,嘟起小嘴來的模樣像圓圓的小饅頭,又笑意盈盈,如同一朵解語花。

「你是誰,憑什麼我得讓你?想跟我下棋的人都得拿出實力來,說我放水,簡直看不起我。」像是氣話,其實是孩子心性。老小老小,越活越小。

晨昏定省,原本該他那不成材孫子每日該做的事,天天來到他跟前請安的人卻是這個來路不明的小丫頭。

那個孩子是給他罵怕了吧。而她,為他那老實笨拙的孫子做了什麼,他這老頭清楚得很,他沒有外界以為的昏聵。

「我不依啦,不是說好今天要論的是園藝經,為了今天,我昨夜可是開了夜車……是挑燈夜讀好多本書,準備來跟您斗書的。」

「唷,口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大,斗書?你這丫頭片子能看過什麼書?論國策、評戰國,還是史記?」

「我只看過《盜墓筆記》和《鬼吹燈》,老太爺,您說的這些書我听是有听過,但一本都沒看過。」她是那種沒什麼情調的女生,看的閑書也粉紅不起來,妖魔奇幻、哈利波特最得她的心,至于老太爺嘴里說的這些,那種大部頭的書,都被她用來蓋泡面……

結舌再結舌,身為赫府最高掌門人很久才找回聲音。

「……那你倒是說說看那《盜墓筆記》寫的是什麼……」他的退隱生活就是擺弄些花草,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專門來煩人……

可細細再想,這娃兒識大體、知進退,懂棋明茶,還在外頭開了鋪子做生意,據說生意還不錯,再細看她的眉眼,里頭沒有算計的意味,即便精明能干也內斂低調得讓人不討厭,這孩子,究竟是哪里來的?真耐人尋味。

從老太爺的院落出來,走了一小段路,听見不遠處有人說話的聲音,她往老虎牆那方向看去,是赫韞在送客。

那人表情忿忿地,甩袖子走了。

香宓只見到那人身上穿的青藍袍子的一角,有點眼熟。

赫府少有來客,見的不是老太爺,而是赫韞,這倒稀奇了。

看到香宓他也不驚訝,他知道她去了哪兒,又是從哪出來的。

「有客人?」

「他叫苻麟。」

「那個帶頭欺負你的大個子。」略微沉思,她就想起來了。

「他來問我為什麼不去私塾了。」因為香宓問了,他就回答,其實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有人關心你是好事。」

「那是不相干的人。」語氣很冷淡,他是真心這麼以為的。

他其實沒什麼同情心,很多事情看在眼里也不管,不論是國家大事還是別人的事,這大概是從小痛苦生活的後遺癥,雖然沒有變得憤世嫉俗,卻也變得冷漠。

她見慣了,進了院子入了屋後,自己拿了茶壺倒水,再咕嚕咕嚕的喝個精光。

「喝這麼急,要是嗆到怎麼辦?」

「我渴嘛,老太爺非要听我講完半本《盜墓筆記》,說趕明兒個還要繼續,這下真的是倒斗倒個沒完了。」筆記她只追了九卷,作者還靠它賺錢不肯完結……她有生之年根本看不到完結篇,這下要怎麼辦?

她真是給自己挖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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