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瑤愣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停了,明亮清澈的眼楮定定望著御風。
他仍在昏睡中,面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俊俏的眉梢緊蹙,紅唇反反復復的念著那個遙不可及的名字。
周韻直接攤開手︰「給錢啦,小子!」
御鵬罵咧的重重拍向他的手︰「先欠著!」
阿瑤伸手來推了御鵬一把,指指腦袋,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她要他們安靜點。
兩人會意,搭著肩膀下車搭帳篷去了。
隔著三十米遠的地方,御燁的馬車里同樣不平靜。
「唉喲……疼死我了……等到瑤城,我一定要他們的腦袋!」
御燁捂著胯下,疼的在車廂里翻來滾去,齜牙咧嘴,叫苦連天。
都半個時辰了,還是火辣辣的痛,他真怕自己從此無法展現雄風!
被打的鼻青臉腫的隨從一邊胡亂給自己擦藥,一邊建議道︰「世子,我看還是叫阿瑤過來看看?萬一落下什麼後遺癥……」
「不要叫那小子,就是因為他才鬧這一出,真是晦氣!」
御風惱怒不已,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舌忝著臉去跟御風求和,卻因為阿瑤的突然出現功虧一簣。
不對,是鬧得更嚴重!本來還相敬如「冰」,現在是惡語相向!後日到瑤城之後會面臨什麼樣的局面,又成了未知數。
而且,阿瑤看著自己的眼神,比御風的眼神更冰冷,殺意更盛!
御燁莫名的打了個寒戰,心虛了。
「不能這麼帶著他們入瑤城。御風原本就對我滿心不服,現在更是對我恨之入骨,等到了瑤城,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亂子。行軍打仗最避諱的就是心不齊,有他在,整個軍隊都會亂,若是戰敗,麻煩就大了!」
他的幾個隨從本就和他狼狽為奸,知道他動了殺心,個個抱拳表忠心︰「我等對世子效忠,願為世子效犬馬之勞,除去御風!」
當夜宿營,次日趕路。
一日奔波後,入夜之前趕到瑤城附近,就能夠宿在官家的驛站里。
這樣,只待天亮進城,這一長途跋涉也就結束了。
按地圖上的標注,這個驛站是這一帶唯一的客居。雖然條件也不是特別好,但相較于這一路辛苦的跋涉、風餐露宿已是相當難得,眾人都歡喜不已。
兩層高的簡陋驛站分布著二十幾個房間,內里非常安靜,光線有些昏暗。
他們進去之後分別坐著兩桌,掌櫃多點了幾個燈燭,就來點菜。
周韻拍著桌子道︰「掌櫃的,你這不是黑店吧?不光沒客人,連小二也沒有,別怪爺沒提醒你,眼楮可擦亮了,爺幾個可不是你能隨便黑的。」
掌櫃陪著笑臉︰「官爺有所不知,近來戰亂,這兒冷清,所以沒客人。我的店鋪原還有兩個伙計幫忙打下手,也都打發了。我這店偏僻,本來生意就不好,勉強掙點小錢營生,哪知道瑤城突然開戰,沿途的商業關閉,商人們也繞路,所以驛站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別的客人了。我跟我婆娘兩個人本來也打算明日或者後日就搬走,大爺是運氣好,否則啊,只有露宿嘍。」
御鵬哈哈大笑︰「搬什麼,我們來了,幾日就把瑤城給攻下來。到時候你們就能恢復往常平靜的日子了。」
掌櫃詫異道︰「幾位莫非是將士?」
「咳。」御風對他們倆投了個眼神,兩人這才乖乖閉嘴,不嘮嗑了。
「你說你和你夫人一塊經營客棧,你夫人怎麼沒見人?」御風道。
掌櫃道︰「剛才客人進店,我婆娘已經去廚房準備了。客人不如先點菜?」
掌櫃將菜單遞給御鵬,御鵬轉手遞給御風,御風隨手就給阿瑤看。
阿瑤也不推諉,挑了四葷一素一湯,遞回給掌櫃。
掌櫃看著咂舌︰「小爺好眼力,淨挑名菜!稍等,我馬上就讓廚房去做。」
等待上菜的時間,他們又聊開了。
「這一路過來已經是人跡罕至,連死狗都沒見到一條,想來瑤城的戰事已經波及到周邊地區,百姓都落荒而逃。都兩個月了,也不知道現在這邊到底是什麼情況,周韻,你和瑤城的人聯系的怎麼樣?」御鵬道。
周韻道︰「聯系不到這邊的軍隊,放過去的信鴿都有去無回,發信號也沒反應。」
「那可麻煩了。」御鵬將求組的目光投向御風,「將軍,現在怎麼辦?我們說是來支援,連支援的地方都不清楚!這麼大一支軍隊,能到哪里去?不會已經被殺的片甲不留了吧,那我們可是孤軍奮戰……」
御風端著酒杯在小口的抿著,聞言才從腰上取下一只舊舊的卷軸,他大手一揮將桌上的杯盞全燒開,卷軸在桌面上攤開︰「這是瑤城附近方圓百里的全部地形圖。」
三人都湊近來看,只見那張足有一米長的卷軸上密密麻麻、清清楚楚的標注著瑤城附近的每一條山川河流關隘,連他們現在所在的驛站都被明顯的標注了出來,這麼專業的地圖,恐怕衛星地圖也就只能做到這個份上。
阿瑤看的認真,御鵬則是嘖嘖稱奇︰「將軍,你也太厲害了吧,瑤城這地方鳥不拉屎,現存的資料極少,你這地圖是哪里弄來的?」
「在帝都的時候就依據現有資料進行了初步的繪制,這一路上再根據打听到的資料進行完善修葺,從我們臨近這一路上來看,應是**不離十。」御風道。
周韻瞠目結舌︰「你、你制的?將軍,你是武將啊,怎麼會這種東西……」
大部分的武將連字都認不得——御鵬拍了一下他的頭︰「白痴,將軍的畫作被稱作天下第一,你再沒見識也當听過吧!」
周韻模模頭︰「對,一時忘了……」
「別說這些閑話。」御風站起來,「這是我們現在的位置。」
他的手指點住一個點,滑動到另一處︰「瑤城,此刻被滄瀾的軍隊控制。」
阿瑤的目光跟著他的指頭挪動。
御風的手指繼續移動,點住一片峽谷︰「雖然暫時和瑤城的守兵里失去聯系,但是這附近只有兩個地方有條件可以藏匿軍隊。一個是這一片狹長的峽谷地帶,屬于‘蕉城’的區域,易守難攻,有利于作戰,也就在我們客棧附近不遠處。」
御風又點住另一處︰「另一個地方,則是赤城。赤城距離此地不遠,亦有大塊領地可以駐扎軍隊,且目前沒傳出動蕩的消息。」
御鵬道︰「那到底是哪個地方……」
御風合上卷軸︰「我們兵分兩路。明日你們倆去赤城,我與阿瑤去大峽谷。一旦找到大部隊,以通訊鴿傳遞信息,一日之內,無論有沒有找到大部隊,返回此地集合。」
少年阿瑤听著御風非常專業的分析,目光落在他點著地圖的食指上。
他的食指縴長筆挺,宛如一個讀書人的書,卻有一個厚厚的繭凸出來。
這是長期練劍的人才有的印記,一般也要三十四歲才有。
御風不過區區二十出頭……
周韻對御鵬道︰「赤城離此地還有些距離,不如我們今晚趁夜起程。」
御鵬道︰「我也有此意。不過……」
他的目光掃向離他們坐的很遠的御燁︰「將軍,對不懷好意的人,你可得小心些。」
御風目不斜視︰「這種貨來一百個都不是問題。」
「哈,將軍的能力屬下不懷疑,就怕他們使詭計,小人難防。」御鵬道,「將軍多留個心眼,總是好的。」
御風︰「嗯。你們也小心。」
四人用了晚飯,御鵬和周韻即提前離去。
「幾位爺,實在不好意思,這個月都沒有客人,我們的客房滿是灰塵,人手也不夠……我們客房的床鋪很大,能否請你們兩人住一間客房,這樣我們省事,你們也能盡快休息。」
阿瑤連忙搖頭。
但是他的抗拒被御風無視了。
御風道︰「就這樣吧,也就住一夜而已,給你們添麻煩了。」
掌櫃高興道︰「無妨無妨,爺,您可真是好說話,不像那邊六個……非不可要六間房。」
他說的是御燁一行人。
御風沒搭腔。
掌櫃見他很是疲倦的模樣,又熱情道︰「熱水已經燒好了,就在二樓走廊盡頭的隔間,客人若要沐浴可自行前去。」
御風點頭︰「辛苦了。阿瑤,我們去洗洗。」
阿瑤一邊搖頭一邊指手畫腳。
她的動作又奇怪又混亂,御風看了好久才看明白︰「你是說我的傷口還不能沾水?」
阿瑤又比劃一通。
「你去打水來給我擦身?」
阿瑤猛點頭。
御風道︰「我自己去,你又不是我的僕人。」
阿瑤又是一通胡亂比劃。
御風看了半天才理解他的意思︰「我現在還不能劇烈運動?」
阿瑤長須口氣,搞半天總算把意思給表述清楚了。
御風想了想︰「那好吧,我在屋里等你,辛苦你。」
阿瑤抱著裝滿熱水的木桶進屋時,御風已經靠座在床沿睡了。
這一個月的路程,對于身懷重傷的他來說實在是太勉強。
非但沒有營養補給修復傷口,路上還是顛簸來去,踫上難走的路,車更是顛簸的厲害,一不小心就會扯到傷口,根本沒法好好休息。
這不,一挨到床鋪,他就跟迷路的孩子找到娘似的呼呼大睡。
阿瑤反而輕松,他爬上床去扯開御風的腰帶,將衣襟敞開,拿熱毛巾給他擦拭身子。
長期練武的身子干練結實、線條優美,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贅肉,他本就生的高挑,腿又筆直修長,如此完美的身段,擺在現代絕對能碾壓一眾模特。
最開始看到御風完美的身段還會有些不好意思,這會已經免疫了……
阿瑤面不改色的替御風擦干淨身子,抬袖擦了擦額上的汗。
他也得去洗洗……
在浴室里舒舒服服洗了個澡,阿瑤裹著寬大的雪袍返回房間。
在走廊上走著走著,就踫見了御燁。
御燁和幾個下屬今晚喝的酩酊大醉,走路搖搖晃晃,本就不寬的走廊被他佔去了三分之二。盡管阿瑤盡量閃避,還是被他給踫到了。
阿瑤穿著木屐,走路本就有些不太穩當,這一撞險些摔倒︰「唔!」
御燁醉的迷迷糊糊,連眼前的人也看不清,伸手就去扶他。
踫到軟香如玉的手,幽幽清香撲面而來,就像是觸電一般的感覺傳到心上,御燁的眼楮頓時大大的睜開,眼楮發亮︰「咦……你……小美人?」
他醉的都認不出阿瑤了,只當著是哪家的花姑娘。
阿瑤毫不留情的從他掌中抽出手,轉身就走。
「別走!」御燁一把抓住他肩膀,眼神迷離而貪婪,酒臭撲面,「今晚跟我,我會給你好價錢……」
阿瑤嫌惡的甩開他的手,再次離開。
「不準走!」御燁有點惱了,一個虎撲竄了上去攔住他。
阿瑤的手指偷偷握拳,正計劃著一拳把他從走廊上打翻下去,身後一個身影竄了出來,一腳把御燁踹飛了去,砰的一聲狠狠摔落在走廊上。
阿瑤收回手,看著御風的背影,舒了口氣。
「唉喲……痛死了……你……你是誰啊……你們是誰……」
御燁模著腰,頭腦還是不甚清晰。
御風抓起阿瑤的手就走︰「回屋去。」
兩人入了屋,御風反鎖上門︰「怎麼會被他給纏上了。」
這問題問的奇怪,鬼知道御燁會對男人也感興趣?阿瑤踱步到窗前,抬起臉往外眺望,美麗的眼楮落下數點星光,光芒璀璨,猶如九天之上的星河。
御風本想和他說話,看到他的眼楮時整個就愣住了,無意識的咽了口口水,半晌才道︰「阿瑤,不來睡?」
阿瑤搖頭,眼楮像是被什麼勾住了,片刻不離的望著天上的明月。
御風回到榻上躺著,看著他的背影道︰「明日還要趕路。」
阿瑤到他身邊坐下,並指了指自己的頭發,意思頭發還沒干。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御風怕他著涼,將被子蓋上他的腿。
兩人的體溫在不厚的被子里偷偷傳遞著,溫暖著彼此。
御風默然的躺著,眸光若有若無的停駐在阿瑤臉上。
少年人如平常一般安靜,他面容極是姣好,神情平淡而沉穩,濕漉漉的發絲一根根黏在美麗的臉上,整個透著一股清水出芙蓉的美。
御風沒來由的心口噗通跳了起來……又強行壓住。
奇怪,怎會會對一個男人……御風有些煩亂的也坐了起來,開始心慌意亂的沒話找話︰「感覺一到夜里,你就睡不踏實……」
阿瑤的眸光正望著窗外的月色,聞言收回視線,轉而望著御風。
他的眼楮實在我漂亮,瞳仁漆黑,眼白卻很明澈,盈盈脈脈,勾人無比。
御風的心跳不覺又慢了半拍︰「……好似你都睡得很晚。」
阿瑤復又望向窗外的明月。
月光皎潔,星河燦爛,浮光掠影,美不勝收。
阿瑤緩緩挪動嘴唇︰「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御風居然看懂了他的唇語,眼中有一剎那的驚喜和錯愕,「公主?」
阿瑤看著他,面不改色︰「這首詩是瀾公主所做,不過已經傳開了,很多人都知道。」
御風眼神一黯,默默低下頭,整個人都像是要被抽干力氣。
過了會,他就躺去睡了。
阿瑤仍舊定定的望著窗外,一個月……整整一個月了。
真快,又真慢啊。
……
御風夢見了兒時。
他十八歲的誕辰,那天,他第一次獨自領兵。
那場戰役是滄瀾與滄灕的小規模爭地戰,後來被歷史掩蓋,甚至沒有記上史冊。當時敵方三萬人,己方一萬人,實力懸殊,需要智取。
父親與兄長商量之後決定,由他領著一支突襲小隊,從敵軍的後翼包抄。
前方父親與兄長領軍在前方與敵人正面對抗,然後匯合絞殺。
他記得那一日下著雨,非常非常大的雨,雨阻礙了視線,改變了戰局,父親與兄長慘敗,整個大軍回撤,卻沒有通知他。
他領著一千人的隊伍,正面踫上敵方的三萬大軍。
那是一場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絕望之戰,也是他一生唯一的敗仗。
他記不清自己殺了多少人,只知道那之後整整一個月,他身上的血腥味都揮之不去,即便是在睡夢中,那股血腥味都纏繞著他。
那天……士兵盡數死亡,他被逼上絕路。
身前,是敵方的千軍萬馬,身後,是萬丈懸崖。
他一步步,一步步後退……在對方如狼似虎的脅迫中,跌落下去。
他幸運的被懸掛在樹枝上,悠悠然然的等死。
然後發生了什麼?
他只記得自己餓到昏厥,再睜開眼,已經回到己方的軍營。
可是在夢里,他看到了當時……看到了公主。
公主腰上緊緊的束著碗口粗的繩子,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從岩壁上爬下來,看到他,高興的歡呼︰「御風!御風!你醒醒!」她猛烈地拍打他的臉,「御風,你醒醒啊,別死了!你別嚇我啊,我偷偷模模過來救你,只有我一個人,怎麼把你弄上去啊。你快醒醒!」
御風當真是被她打的痛醒了,迷迷糊糊撐開眼楮。
那時不過十四歲的公主,還長著一張嬰兒肥的臉蛋。她的臉蛋是圓潤的,柔軟的,像是天上的一朵白雲,柔女敕可口。
看見他睜開眼楮,她裂開嘴笑了起來。
她的笑容是甜美的,無邪的,像是三月的櫻花。
御風一瞬間目眩神迷。
他已經被困了三日,嗓子火燒火燎的痛︰「公主……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在附近的城鎮玩耍,听說你出了事就過來了,你父親說你死了,我才不信!」公主小心翼翼站到樹枝上,將腰上的繩索取下,一點點系到他的腰上,「御風,你先上去,然後叫人來救我……」
他連推開她的力氣都沒有︰「不……公主……我沒力氣上去了……你回去……這里危險……」
「我回去告訴他們你在這里,他們也不會來,他們哪會信我!」
公主不笨,軍隊里的人都不喜歡她,也不相信她,她說找到了御風,不會有人願意隨她來這危險的懸崖救御風。
御風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絕望的閉上眼楮︰「那就讓我死了吧……我真的沒力氣了……」
「啊,對了,我口袋里帶著小零嘴!」公主開始翻口袋,「你等等……」
她一只手扶著樹干,一只手在兜里亂翻,身子搖搖晃晃隨時都會摔下去,御風看著快急瘋了︰「公主!不要亂動!公主!求你……別這樣……」
公主不管不顧的翻出一包小吃︰「只有半袋糖耳朵了。」
她艱難的倚靠在岩壁上,抓出幾個塞到御風嘴里︰「甜不甜?」
御風的眼淚立馬就下來了。
在這里困了三日,太陽曬著,下雨淋著,父親沒有來救他,哥哥沒有來救他,他還以為,他已經被全天下放棄了……
公主看他哭,也嗚嗚嗚的跟著哭︰「御風,你跟我上去……我不要你死……」
他覺得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力量︰「我不會死在這里,也不會把你扔在這里。公主,你到我背上來,我們一起上去。」
公主驚喜︰「真的嗎?你願意背我?」
「嗯!我們一起活下去!」
……
那天爬了多久,他忘了。
只記得從天亮到了天黑,一輪鉤月懸掛在天上。
待他登上懸崖頂峰的時候,全身如被水洗過,手指露出森森白骨,每口呼吸都疼……
而公主,居然趴在他背上安靜的睡著了,細女敕的胳膊,圈著他的脖頸。
精疲力盡的他將她小心翼翼的放到地上,踉蹌一步跪在她身邊。
「公主……」沾滿血的手指撫上少女嬌女敕的臉蛋,「快點……長大……我……娶你……」
……
「御風、御風,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