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國師府內,徹夜燈火。
國師府歷來安靜祥和,平時日別說侍衛,在府內行走,連一只狗都很難看到。
今夜卻出奇的不同。整齊的衛兵在圍繞著城牆巡邏,挑著燈籠,敲著銅鑼,儼然是在緊鑼密鼓的反賊防盜。
連被百里溯夜嚴令一定要保持安靜的摘星樓前,四面八方也都有守衛,嚴嚴實實的看護著閣樓。
閣內。
百里溯夜難得的既沒有看書,也沒有睡覺。
他懶懶散散的倚靠在窗邊,一手搭在沉香木鏤花欄上,清明如水的眸子遙望著窗外那輪孤清的月,眸光忽閃忽閃,不知在思量什麼。
「少主,喝藥了。」西嵐悄無聲息到來,手中端著一碗暗紅色、粘稠的藥汁、同時一股異味撲面而來。
百里溯夜皺皺眉,又抽了抽筆挺的鼻子,並不理會他。
西嵐也不催,就根木頭似的在他身邊立了會,眼看著手里的藥碗一點點冷卻︰「……待涼了味道更重,少主趁熱喝吧。」
百里溯夜俯去,將臉半在臂彎里,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水瞳,聲音輕盈而微弱︰「我會喝。你先出去。」
「……是。」西嵐無奈的放下藥碗,轉身正要離去,突然眼楮瞪大了,匆忙跪下。
百里溯夜眼簾微微一挑,也半睜開迷蒙的雙眼,卻不回頭看來者何人。
「早發現我來了吧?連起身都懶得起,百里溯夜,你已經徹底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一個渾厚低沉的男聲在他背後響起。
百里溯夜的眼中有一剎那的漣漪,又迅速平復下去,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麼久也該習慣了!難道每次喝藥都要西嵐喂到你嘴邊,求著你你才願意喝一口?連這點苦都受不了,真不知道你受得了什麼!這麼多年,身居這麼高的位置,居然一點長進也沒有,比女人還柔弱!百里溯夜,你什麼時候才能及得上往年你大哥半分?」
百里溯夜︰「……」
他終于還是緩緩起身,回身望著那個住著龍頭拐杖的男人,跪下︰「……百里卓。」
老國師百里卓徑直從跪著的兒子身邊掠過,到棋盤對面坐下︰「百里溯夜,過來下棋,看看你的棋藝有沒有長進。」
百里溯夜道︰「是。」
兩人對弈。
兩人都神情嚴肅,落子利落,當真猶如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氣勢磅礡,一氣呵成。
——半個時辰後,百里溯夜敗陣。
「還是這麼沒用,當初你大哥都能與我打成平手……」百里卓直搖頭,覆了棋盤,「談正事。」
百里溯夜淡淡的垂著眼簾,似乎並不介意父親滿嘴對他的不滿。
他一個一個將被父親散落的棋子收起,白玉般的手指有難以察覺的戰栗。
西嵐眼里顯露出極具的憂色——生活在同一座府宅,卻三年沒有相見,再見面,居然是如此光景。
要說他們是父子,怕是沒人會相信吧!
好在百里卓是為正事而來,並沒有多余的功夫再多打擊百里溯夜,他喝了茶水後就開始滔滔不絕︰「我今天要與你談的正事,是十六年前的一樁舊事。那時你還小,多余對這件事不知情,史書也是按皇上的意思進行的記載,周圍人的口徑也基本上一致了。故而還是我親自跟于你說,免得你獲得的信息偏差,導致決策錯誤。」老國師道,「這件事,還是得從安貞皇後說起。」
百里溯夜這時已將眼中的情緒滴水不漏的隱去,平和而從容的頷首道︰「洗耳恭听。」
「安貞皇後的一生可謂順風順水,她出生就是貴族萬俟家後人,被太後欽點為未來皇後接入皇宮。自幼在皇宮長大,與皇上青梅竹馬,十四歲下嫁皇上,原是應當幸福美滿。然其後戰火四起,皇上御駕親征,皇後隨行照顧……」
提起那個女人,老國師眼里顯露出極具的尊敬︰「皇後修佛,她善良寬厚,溫柔賢德,有佛之行。隨皇上出征這一路,皇後在沿途救了很多人。現在宮里的大部分婢女、宮人都是她在出行時帶回來的孤兒,其中有一個,就是安王,那時他的名字叫‘歐陽筠’。」
西嵐忍不住驚叫起來了︰「他姓歐陽?!他是……」
「沒錯,他是我們宿敵帝皇的遺骨。皇後帶他回帝都,帶入皇宮,對他很是關愛。這件事遭到了群臣的反對,沒有人願意接納一個敵對國的孩子。就連皇上,也對此頗多微詞。但是皇後雖然性子柔弱,骨子里卻是堅韌的很,認定的事情絕不回頭,群臣反對也無濟于事。她將安王認作義弟,改姓萬俟,並處處維護他……自此,沒有人敢再說二話。」
「這為後來的一切埋下了禍根。不久以後,皇後懷上大皇子,就沒有再陪著皇上東奔西跑,她留在宮里養胎,順便教導安王念書習武,這麼一教就是近十年。安王比皇後要小上五六歲,早些時候臣子們還都只在背後嘀咕幾句,到後來安王漸漸長大成了一個男人,立下不少軍功,卻拒絕了皇上數次賜婚,流言蜚語就開始抬頭了。」
百里溯夜寂然的听著,不知為何,明知道父親在說安貞皇後,他腦子里想的卻是瀾公主的臉。
想起她對他說過的感情。
「皇上想調安王去外郡駐守。安王死活不肯,寧可在帝都當個小小的統領,就是這件事,皇上大怒,甚至怒及皇後,皇後險些被貶入後宮。安王最終還是答應去南方率軍打仗,這一去,按理這事也就結束了,孰料不久以後皇後懷孕,有一個大臣懷疑皇後的孩子不是真正的龍血,而是安王的種……這個大臣,就是許丞相。」
百里溯夜終于听到了重點——這麼說,安王並不是因被沖撞而生氣,而很有可能是蓄意報復?
「許丞相提出之後,各種猜測蜂擁而至,這種猜測一直沒有停止,到後來瀾公主降生,爭論反而愈演愈烈……是對皇後忠誠的懷疑,演變成了朝中兩派相爭……」
老國師的神色有些復雜︰「皇上寫信與國師府求助,認為此事已動搖國本,需提供解決之策。那時內戰還沒消停,國家無論如何也經不起內政動蕩。……我替皇上出謀,想要平息,必須要有人犧牲,那個犧牲的對象……皇後曾有恩于國師府,在國師府有難之時,三番四次為國師府說話,但是……」
老國師重重嘆了口氣……
他始終忘不掉那天的鵝毛大雪,連綿不絕,把天地都渲染成同一色澤,仿佛這世間只是一片混沌。
皇後抱著公主一步步走入金鑾殿上,金碧輝煌的大殿,在那一刻分外的冷。
她抱著孩子走到皇上身邊,群臣們的討論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神情詫異的望著他們的國母,不知她究竟要做什麼。
卻見她唇角墨色的血沁了出來,一滴滴掉落在地,綻放出妖嬈的玫瑰︰「……我萬俟貞一生對得起任何人!奈何……事已至此,唯有以死以證清白,從今往後,誰倘若再敢懷疑我女兒的身份,我定要化作厲鬼將你掏心挖肺!」
……
老國師說完了︰「後面的事情就如史書記載一般。百里溯夜,這中個來龍去脈,你自己想想。」
百里溯夜輕輕應了一聲︰「恩。」
他有點累了。
老國師卻只當他在敷衍,不悅道︰「你當真明白?安王這次的目標很有可能是我們國師府,這件事你可有想好對策?你身為這一任的國師,要是國師府落敗在你手里,你就成了千古罪人。」
百里溯夜強打起精神,聲音卻仍是飄飄忽忽︰「……連夜加派這麼多守衛,還需要我想對策?」
老國師的眉頭更加鎖緊,聲音重了幾分︰「怎麼,你是在責怪我,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調動人馬?!」
百里溯夜不說話了。眉目和緩下去,做了恭順的模樣,慢慢道︰「不敢。」
老國師這才滿意︰「這件事就說到這里。今天過來,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同樣關系到家族。」
他隨身本就帶了幾只卷軸,都放在手邊,這下全攤開來遞給百里溯夜︰「按規矩,國師需要親自甄選繼承人,親自培養繼承人。考慮到你活不了幾年,我想著還是盡快將這件事辦了,盡快挑選出合適的繼承人來。這里有女子畫像八副,都是帝都及周邊城鎮的姑娘,都身家清白,容貌動人,你挑一個順眼的,我明日就將她接來國師府,用以給你繁衍後嗣。」
西嵐抿唇,望著百里溯夜的眼神忽然有點難過︰「……」
百里溯夜依舊神色平淡,並不去接那畫卷︰「你挑選一個孩子自己栽培就是。」
老國師的音量又大氣來了︰「國師在滄灕是被仰望的存在,如果隨便挑一個就能趕鴨子上架,那現在還輪得到你百里溯夜坐在這里?」
西嵐忍不住插話︰「主人,少主這些年已經做得很好了……」
「閉嘴!」老國師瞪著西嵐,「他唯一做的好的,大概就是培養了你們這幾個忠心耿耿的部下,對他各種袒護、各種照顧!」
西嵐︰「……」
百里溯夜終于微微皺起了眉道︰「夠了。至少在這摘星樓里,一切是我說了算,百里卓。」
老國師笑道︰「那是自然,你現在是國師,這府里什麼都是你說了算!選妻的事情,怎麼說!」
百里溯夜閉上眼,牙關微微咬緊︰「……至少,等安王的事完了再說。」
「那也行!」百里卓又遞給他一個卷軸,「我給你擬定了一份遺書,包括國師府未來的分配、支援和軍隊的劃分……畫押。」
他還沒遞上墨印,百里溯夜面無表情的咬破手指,看也沒看就在遺書上屬上了大名,畫押。
老國師滿意的捧著遺書看了又看。
百里溯夜疲倦的合上眼。
……
長長的畫壁回廊,一個清瘦的身影提著燈籠緩緩獨行。
夜色中的一盞微光——
那樣美麗、皎潔、聖神,卻又如九天之上的星辰,遙不可及。
身影在一間閣樓前停下,推門。
他方低頭吹滅燈燭,就听得那個與父親極其相似的聲音︰「……阿夜,是你嗎?」
百里溯夜慢慢從一樓踏著旋轉樓梯走上二樓,臨窗的軟榻上,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仰面躺著,只用眨眼楮與他示意。
「哥哥。」百里溯夜微微勾起唇角。
百里然道︰「笑的這麼勉強,莫不是父親又去找你下棋了?每次都故意輸給他,你就不怕他知道?」
百里溯夜淡淡道︰「他只喜歡贏,不喜歡輸,若是輸了,回頭得氣上半宿睡不著。」他邊說邊走到百里然面前。
「好像不僅僅是不開心……」百里然留意著百里溯夜的每一個表情,「出什麼大事了?」
百里溯夜抿唇不語。他的確不知該如何說,父親的意思是安王會對國師府不利,而他還沒想好要如何處理……
百里然的眸子黯了黯︰「阿夜……這些年,過得很辛苦吧?」
百里溯夜微微笑道︰「看書、睡覺、下棋、練心法……有什麼辛苦?比起很多人,我已經幸運至極了。」
「不,我的意思是……」百里然眼里有依稀的心疼,「放棄了作為一個普通的人的你,難道不會覺得這樣的生活了無生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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