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御夫人的客房早早熄了燈,婢女們也睡下了。
「吱嘎——」
一聲輕響,緊閉的桐木門裂開一道細縫,冷泠泠的月光爭先恐後的涌了進來,灑下一地的清輝。
朦朧妙曼、如思如訴的月光下,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如幽靈般晃了進來,明亮的月光拉長了他優美的影,星星點點落在男人俊美無雙的面容上,如雕塑般英挺的臉孔添上幾許聖潔的光輝,變得愈發高貴沉穩,彷如九天之外的神靈一般遙不可及。
他的步履矯捷如風,毫不拖泥帶水,須臾,已至床前。
曲線優美的小人兒背對著他安然的側臥在床。
月光映照在女子美麗熟睡的面上,平日里張橫跋扈的少女在這一刻褪去所有的戾氣,只剩如初生嬰孩般的純美無瑕。烏檀木般的長發如瀑布一般披散開,因為過長而從床沿上傾瀉而下,清幽的發香似含著某種迷情香,讓人意亂情迷。
御風靜默的望了她的側顏許久,眸光瀲灩︰「……」
他轉身要走。
「御——風。」瀾公主的雙眸緩緩睜開,並不動身,只用清亮的聲音質問道,「好久不見……我親愛的駙馬爺。真不愧被譽為武學天下第一,我在府里布下天羅地網,你愣是悄無聲息走到我這兒來了……不過,我公主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麼?」
御風用他特有的磁性嗓音淡淡道︰「公主有何高見。」
瀾公主不緊不慢的坐起身來,隨時扎起了長發,視線向御風的方向望去,這才將御風的身影躍入眼底。
半年不見的男人一如既往的冷漠高貴,背影還是那麼遙不可及,暗紫色華袍勾勒他完美的身段,往那兒一站,孑然獨立,卓爾不群。
「……呵,我有什麼高見?御風,你還算是個男人麼?當初在朝上是你先松口,否則,我定要跟你死磕在那!現在卻像個賊似的躲在暗處,用這樣的方式把我推向絕路,真是怎麼看怎麼骯髒啊……你還在恨我殺了你心愛的女人?……說來也是,這種切膚之痛,恐怕你是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吧……」瀾公主只覺得聲音似乎並不是自己發出來的,「這種情況,我也不指望你原諒,但求咱們相安無事,永世不見,你覺得呢?」
御風似乎在听一個笑話︰「永世不見?那公主為何誘我前來?」
瀾公主托著下巴慢悠悠道︰「自然是為聞人羽要我和親之事。我雖不願與你牽扯,總不至于為此嫁給那個變態。」
御風兀自緊了緊拳頭,他悄無聲息的閉上了眼,慢慢道︰「我不會讓你嫁給他。」
瀾公主望著他的背影輕笑︰「喲,這听起來倒還像個丈夫說的話。」
御風解釋道︰「我不是為你。只是因為我爹娘好面子,我不願他們難堪。我可以走了嗎?」
「我相信你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所以你在我這里是可以走了。」瀾公主道,「不過,你娘那邊,你自己解決。」
遠處已有依稀的火光照亮夜空,急促的腳步聲如噓噓模模向這邊涌來,人數並不多。
「你果然把我娘收買了……也是,依我娘的性子,怎麼會乖乖留在公主府,她想走,誰攔得住?」御風眉頭深鎖,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性,可是又自己否認了。他的母親是什麼人他太清楚了,母親善良寬厚卻又很有原則,無論如何都不會和瀾公主有所牽連!——他這般做想,結果當然失算了。他錯誤的估計了一個母親想見到兒子的心情,就算和閻王爺做交換她也是樂意的。
瀾公主皺了皺眉,不悅道︰「你不用把我想的那麼卑賤,是你娘主動向我投出橄欖枝,不是我故意收買她。別老以為自己多了不起,這次和親的事情平息下來,我會給你寫和離書。到時候咱們錢貨兩訖,各不相欠。」
御風卻並不多話了。瀾公主心里莫名的郁悶起來,干嘛要跟他解釋,他愛怎麼想怎麼想,關她鳥事?
御夫人很快在婢女們的攙扶下出現在房門口,她激動的臉色潮紅,三步並作兩步走上來抓住御風的手︰「兒啊,你可總算回來了……這半年你究竟去了哪里?……怎生瘦了這麼多?臉上的顴骨都顯露出來了!怎麼,在外面沒銀子花嗎?還是得了什麼病?……」
御夫人抓著御風上下觀察,滿臉關切,御風也瞬間變成了一個乖順的兒子,他的神情非常柔和,聲音也出奇的溫柔,由著母親上下其手︰「讓娘擔心了。我身體無恙,也沒有瘦……是娘許久不見孩兒,心中惦念才會這般覺得吧……」
瀾公主默然的望著他,神色復雜——原來,御風也有這麼溫柔的一面啊。
他不願多說,御夫人也不勉強,抓著兒子的手激動的熱淚盈眶︰「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次回來,你就不要離開為娘身邊了,娘已經跟你爹商量好了,日後行軍打仗的事情,都交給你哥哥和你弟弟去做,你就乖乖在家里念書從政,要是你喜歡,也可以習武,當個禁軍首領什麼的,以你的資歷,綽綽有余……反正,不要再去戰場了……」
御夫人嗦嗦的開始交代以後的事情,看來御風失蹤這半年的確是給了她很大的驚嚇。瀾公主不知這母子要嘮叨到何時,正準備找機會撤了,突然听見御夫人道︰「你年紀也不小了。如今難得局勢平穩,你要加緊給家里添丁才是頭等大事。等天亮就跟公主一塊兒回將軍府,將來你們倆好好過日子,早日讓娘抱個白胖小子。……」
御風臉色一變,聲音突然冷了幾分︰「娘?為何讓瀾公主回將軍府?」
瀾公主也是一愣。
御夫人道︰「公主出嫁後,本就可以留住公主府,也可以住夫家。我和芸妃娘娘商議之後決定,瀾公主今後搬來我們將軍府,與你一同生活,你們小倆口以前不管有什麼矛盾,同住一個屋檐下,什麼都可以慢慢理清,畢竟你們還要過一輩子!對了,瀾公主,這里有一封手札,是芸妃娘娘臨走前交給我,讓我轉交于你,看了你就明白——」
瀾公主接過信箋,撕開,上面是芸妃潦草的字跡︰「吾兒瀾︰你離京一月,帝都頗不太平,近日恐怕就有異變,具體事宜三言兩語也無法與你說請,你抽空可向百里詢問……總之,留在公主府對你而言過于危險。御家勢力龐大,在帝都根基深厚,能助你平安,你暫且搬入將軍府,待風頭過了再決議去留。母唯此一願與你,你切莫任性忤逆。」
瀾公主收起信箋。異變?回京這幾日看起來風平浪靜,莫非還有什麼事是她不知曉的?去將軍府嗎……
御風激烈的抗拒︰「歷來留京的公主就是住公主府,為什麼瀾公主要搬到將軍府去住?」
御夫人苦口婆心的勸說道︰「為娘已經決定了,你爹也同意此事。老四……」
御風態度堅決的打斷她︰「我不同意!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倘若娘執意如此,兒只有暫時離家了,孩兒不孝!」
御夫人未料他口出此言,又驚又氣︰「你、你說什麼?你要氣死娘?」
御風閉上眼,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神色出奇的堅定,堅定的有些可怕︰「我不會……絕不會與她同住。」
御夫人大怒︰「好啊!我白養了你——」
御風仿若未聞,轉身就走。
「老四!——」
御夫人急喚,御風卻腳步匆匆的就往外走。
御夫人連忙去追,還沒追出兩步,突然身子一歪就往地下摔去。
婢女們驚駭︰「御夫人昏倒了!快快……將御夫人抬到房間里去,快去叫大夫!」
御風走了幾步听見響動,回身看見母親昏厥,也慌了神︰「娘!」
他三步並作兩步沖上前,一把將母親背上背脊,沖進最近的房間,將母親平放在床榻上,按住母親的手就傳送真氣。
離他最近的瀾公主看的直皺眉︰「你的內力太渾厚,于她無益。」
御風急的手指都在哆嗦,怒道︰「閉嘴!」
瀾公主抿了抿唇,體諒他此刻的擔憂,強壓著怒火︰「御夫人身體本就差,心脈微弱的很,你那麼強的內力沖壓進去她哪里受得住?非但不能救她,反而會讓她病得厲害。不信你可以听听她的心跳,你傳給她的內力越多,她的心跳就會越微弱……」
「說了閉嘴!」御風突然大怒,一反手拂去。
瀾公主站得近,只感覺臉色被踫了一下,倒是不痛,只不過……面具悠悠晃晃像一片葉子,落到了地上。
胎記顯露了出來。
「呀!——」
驚叫聲四起。
只一剎那的驚慌,在場的所有人齊刷刷的跪了下去,額頭緊貼上冰涼的地面,個個抖得像篩糠︰「公主饒命……」
御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母親身上,听到聲音才回過頭來望向瀾公主。
他神色僵直了一下。
嘴角囁嚅,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瀾公主上前一步。
御風立了起來。
他以為她要動手殺人——曾經,看過她容貌的人全部都死的干干淨淨,除了他。
他一萬分的戒備。
瀾公主卻只是雲淡風輕的掠過他,走到床沿邊上,俯身接替他的位置。
她熟稔的把上御夫人的脈搏,嗓音沒有任何起伏︰「還是我來替御夫人治療吧。」
跟毒公子學用毒那幾日,她別的沒學到,診脈倒學得不錯。
金色面具還在地上閃閃發光,似乎在召喚著主人,但是她的主人顯然並不是那麼鐘愛它。
御風俯身拾起面具,握在手中。他抬眸意外的望著她,在他眼里,醫女應是世上最溫柔的女人,宋婉儀就有一手好醫術。
他愈發握緊掌心的面具。冰冷的金屬,卻帶來一種異樣的溫暖。
就如這個從不示弱的女人……
瀾公主留意到他片刻不離的眼神,淡淡道︰「若不放心我,你可以抓著你娘的另一只手,能完全掌控我的真氣流向。
瀾公主開始運轉懸壺心經。
攢了好幾天的內力,原打算給百里溯夜用的呢!恍惚的想起了百里溯夜的容貌,又迅速的揮之不見。
御風的視線從公主身上挪開,落到母親身上︰」我娘她……為何會突然昏厥?「」御夫人一時怒極攻心,引發氣血逆流。傷不著性命。不過,御夫人本身身體就不好,需要細心調養……「
瀾公主只含蓄的說了一半的話,其實打她第一次看到御夫人那麼憔悴的容色,她就猜到御夫人病入膏肓,不久人世。御夫人如此著急的找尋兒子,不知是否因為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而御風,顯然是什麼也不知道的。
御風稍稍松口氣︰」那就好。「
他的清眸再次轉向瀾公主……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認真的神情。
他的心口在微微的跳動,這份跳動令他痛苦萬分。
片刻後,御夫人睜開了眼楮,眼珠子渾濁不堪,虛弱道︰」老四,你就非不可要逆著娘的心思來辦嗎?「
御風深深埋下頭去︰」不,娘,孩兒知錯了,一切,都依您的意思。